第一篇 子学时代(第7/8页)

十一 【历史是进步的】

社会组织,由简趋繁;学术由不明晰至于明晰。后人根据前人已有之经验,故一切较之前人,皆能取精用宏。故历史是进步的。即观察中国哲学史,亦可见此例之不诬。中国汉以后之哲学所研究之问题及范围,自不如汉以前哲学所研究之多而广。然汉以后哲学中之理论,比汉以前之哲学,实较明晰清楚。论者不察,见孔子讲尧、舜;董仲舒、朱熹、王阳明,讲孔子;戴东原、康有为仍讲孔子,遂觉古人有一切,而今人一切无有。但实际上,董仲舒只是董仲舒,王阳明只是王阳明。若知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只是董仲舒之哲学;若知王阳明之《大学问》只是王阳明之哲学,则中国哲学之进步,便显然矣。社会组织之由简趋繁,学术之由不明晰进于明晰,乃是实然的,并非当然的。凡当然者,可以有然有不然,实然者则不能有然有不然也。

或者以为董仲舒王阳明等所说,在以前儒家书中,已有其端,董仲舒王阳明不过发挥引申,何能为其自己之哲学?有何新贡献之可言?不过即使承认此二哲学家真不过发挥引申,吾人亦不能轻视发挥引申。发挥引申即是进步。小儿长成大人;大人亦不过发挥引申小儿所已潜具之官能而已。鸡卵变成鸡,鸡亦不过发挥引申鸡卵中所已有之官能而已。然岂可因此即谓小儿即是大人,鸡卵即是鸡?用亚力士多德的名辞说,潜能(Potentiality)与现实(Actuality)大有区别。由潜能到现实便是进步。欲看中国哲学进步之迹,我们第一须将各时代之材料,归之于各时代;以某人之说话,归之于某人。如此则各哲学家之哲学之真面目可见,而中国哲学之进步亦显然矣。

从前研究中国学问者,或不知分别真书伪书,或知分别而以伪书为无价值,此亦中国哲学之所以在表面上似无进步之一原因。吾人研究哲学史,对于史料所以必须分别真伪者,以非如此不能见各时代思想之真面目也。如只为研究哲学起见,则吾人只注重某书中所说之话之本身之是否不错。至于此话果系何人所说,果系何时代所有,则丝毫不关重要。某书虽伪,并不以其为伪而失其价值,如其本有价值。某书虽真,并不以其为真而有价值,如其本无价值。即就哲学史说,伪书虽不能代表其所假冒之时代之思想,而乃是其产生之时代之思想,正其产生之时代之哲学史之史料也。如《列子·杨朱篇》虽非杨朱学说,而正魏晋间一种流行思想之有系统的表现,正魏晋时代哲学史之史料也。故以《杨朱篇》为伪者,非废《杨朱篇》,不过将其时代移后而已。其所以必须将其时代移后者,亦不过欲使写的历史与实际相合,作到一信字而已。

十二 【中国哲学史取材之标准】

哲学一名词,中国本来无有;一般人对于哲学之范围及内容,无明确的观念,几以为凡立言有近于旧所谓“经”“子”者,皆可为哲学史之材料。[1]但依以上所说,吾人对于哲学之内容,既已有明确的观念,则吾人作哲学史于选取史料,当亦有一定的标准。古人著述之可为哲学史史料者:

(一) 上所说哲学之内容已确定哲学之范围,并已指明哲学中所有之问题。古人著述之有关于此诸问题者,其所讨论在上述范围之内者,方可为哲学史史料。否则不可为哲学史史料,如上述兵家著述之类。

(二) 依以上所说,哲学家必有其自己之“见”,以树立其自己之系统。故必有新“见”之著述,方可为哲学史史料。如只述陈言者,不可为哲学史史料。黄梨洲云:“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凡依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明儒学案·发凡》)正此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