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6/8页)

我从集中营回到家之后,一位年长的朋友来看望我,他温和而坚定,是人格宗教的耕耘者,但在我看来,他总是过于严肃而认真。他很高兴看到我还活着,而且基本上安然无恙,也许更成熟和坚强了,当然拥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他告诉我,我的幸存不是偶然,不是运气的积累(我那时这样认为,现在还是这样认为),而是神的佑护。我有着神的印记,是被神选中的人。我,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在奥斯维辛之后更不相信神的存在,居然蒙受了神的慈悲,成为一个被拯救的人。但为什么是我?这不可能知道,他回答。也许因为我必须写作,并通过写作来作证。事实上,难道我不是早在1946年就写作了一本关于集中营生活的回忆录么?

这样的观点对我而言是颇为可怕的。就像碰触一根裸露的神经,它让我痛苦,并唤起我之前所说的怀疑: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言之,杀死了另一个人。集中营的“被拯救者”们并非最优秀的人,那些注定去行善之人,那些传达神的信息的人,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更合适的说法是,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集中营里没有一定的规律,人类的行为同样也没有),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最糟的人幸存下来,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

钱恩(Chaim)死了,来自克拉科夫的一个制表匠,一个虔诚的犹太人,不顾语言的困难,尝试理解和被理解,并向我,一个外国人,解释在至关重要的被俘第一天如何幸存的重要法则;萨博(Szabo)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匈牙利农民,几乎有两米高,因此也是所有人中最饥饿的,只要他有一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比他更弱小的同伴工作;而罗伯特(Robert),巴黎大学的一名教授,向周围播撒勇气和信任,能说五种语言,因凭借他那惊人的记忆记录下每件事情而筋疲力尽,要是他还活着,一定能回答那些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的问题;巴鲁克(Baruch)死了,来自里窝那(Livorno)的一名港口工人,死于进入集中营的第一天,因为他用拳头去回答他所挨到的第一击,三个“卡波”联手杀害了他。这些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人,死亡并不能侮辱他们的勇气,但他们却因勇气而死。

我的宗教朋友还告诉我,神让我幸存,从而让我作证。我的确尽全力这样去做,但我也可能不去作证。只要有机会,我仍然会这样去做。然而,一想到作证这件事本身让我获得了生存的特权,并让我几乎一帆风顺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会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在这特权及其结果之间看不到任何的比例关系。

我必须重申:我们,幸存者们,不是真正的证人。通过阅读其他幸存者的回忆录,或者多年前自己撰写的作品,我一点点地意识到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我们幸存者是数量稀少且超越常态的少数群体:凭借着支吾搪塞,或能力,或运气,我们没有到达集中营的底层。而那些到达底层的人,那些目睹蛇发女怪戈耳戈(Gorgon)的人,无法回来讲述它的可怕,即使回来,也失去了讲述的勇气和能力,但他们是“穆斯林”,是被吞没者,是彻底的见证人,他们的证言有着普遍而重大的意义。他们是规则,而我们是例外。在另一片天空下,从一种相似而不同的奴役中归来,索尔仁尼琴(Solzhenitsyn)也写道:“所有在长期徒刑中生存下来的人,以及你为他们是幸存者而恭喜他们的人,几乎都确定无疑是‘普里杜尔基’(pridurki),或者在他们服刑的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因为集中营就是为了灭绝,这不应该被我们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