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10/13页)

父亲的可悲下场,让我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生他的气。像这样完全忽略自己的房子,直到被房子毁掉的家伙,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我更为自己那座楼梯感到遗憾,这完全是怀旧的反应。随着年纪渐长,每回看到它,我都会为自己的幼稚观念与举动懊恼,而我老是说要重新粉刷,却不曾腾出时间。我想,在我身上还是看得到一点我父亲的影子。

欧文与我都不是很重视葬礼的人,但父亲的死法太丢脸,我们又没参加母亲的葬礼,这让我们很有罪恶感,所以我们找了一间小教堂,说服当地牧师(康宁汉牧师早已去世了)帮忙主持仪式,之后我就把他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有十几个人来参加葬礼,吊唁父亲。几年前,莱斯特·德鲁因为中风被侄女送进了养老院,所以来的人只有一些好奇的镇民,我们大都不认识,还有几个受雇于父亲的农夫或佃农,对那些人我们也只有模糊的印象。我想某些人只是想来看看有钱人出殡的排场吧。(9)我猜这整件事应该让他们很失望:教堂破破烂烂的,牧师的布道内容也讲得含含糊糊、支支吾吾,我跟欧文没有露出哀痛的表情,观礼的人数很少,也没有亲友在场。他们心里一定纳闷:如果镇上最有钱的人是这样离开世界的,将来他们的葬礼(如果他们真有葬礼的话)岂不是更为悲凉?要不是当年我们俩少不更事、麻木不仁,一定会办一场更体面、热闹的葬礼,就算只是让他们安心也无所谓。不过,当时我们并不习惯抚慰不安的人心。

牧师家里备有水果酒与饼干给吊唁者享用(我们认为不该邀请大家回到父亲猝死的地方,因为那片长满野草的地面,仍依稀可见他大字型遗体留下的痕迹,着实令人不安),我们跟在场的十几个人握了握手,并感谢了牧师的帮助。

“这是我的荣幸。”牧师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他的长相温和英俊,眼神哀伤,只要他以为欧文没看他,就会用一种好色的眼神盯着欧文。他大我们没几岁,但是已经有一个神情沮丧的妻子和两个吵吵闹闹的金发儿子。“两个可怜的孩子——现在你们俩只剩彼此了。”(当时我犹豫了一下,不确定他只是可怜我们俩在这世上孤零零的,还是可怜我们对彼此而言都不是好同伴,显然他不是很喜欢我们。)他对我说:“愿上帝永远与你同在。”对欧文他则说:“一定要永远关照你哥哥。你是他的守护者。”

“为什么?”欧文问他。当时,欧文对真理和正义非常感兴趣,而且他还开始涉猎马克思主义。他向来很容易受影响。“我对待我哥的方式与对待其他同胞的方式不会有所不同,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他用非常大的口吻说。牧师随即走开,叹气、摇头。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自己有多么想念欧文。看到笔下的这些字,连我自己都有点意外,(10)但如果不承认有多么想他,我就是在说谎。我对他是有不少怨言,也很生他的气,不过此刻我想到(并非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我乏善可陈的童年远比我现在的生活单纯许多。我想,许多人回忆起童年都有这样的感受吧。当年,我的确认为自己对生活挺满意的。我长得不奇怪,运动方面表现也不错,我有钱但未奢华度日,我聪明且有自己的嗜好,同时我也比欧文强壮、敏捷。我的同学不会来招惹我:我不曾被人痛扁或取笑,也不需要朋友或其他人——毕竟我有欧文这个弟弟。如今,生活在牢笼里的我,必须从存款中拿出大把钞票付给律师。现在的我是个胖子,再不比欧文强壮、敏捷,即便有嗜好,也没办法做任何事。我的生活方式奇怪无比,简直是孑然一身。我的孩子与同事都不在了,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人都已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