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11/13页)

就连欧文也是。或者应该说,我特别在意他的离去。当然,我们的关系并没有非常融洽,也不是很稳定,但是欧文与我曾经非常亲近。甚至当我们不亲近时,他还是那么有趣、机智、聪明。那时他正经历幼稚而热情的人生阶段,其他男孩忙着爱上与抛弃女孩,他却忙于接受与放弃信仰或哲学观念。我都是靠他带我离开自己的世界,往外探索。但我并非完全不受浪漫主义的影响。记得年轻时的我曾跟欧文说,他应该向我看齐。我跟他说:看着吧,有一天我会成为科学家。(他对我翻白眼。)我只关心这件事。你的兴趣太分散了,我跟他说。我警告他,如果不能严加约束自己,他将来会变成半吊子。如今我却几乎羡慕起欧文的欠缺决心,因为我总是专心致志,他好像是故意要与我互补似的,总是尽可能一心多用。当年我自然感到非常不耐烦,但如今我已能欣赏弟弟浑身是刺儿的个性,他是强烈的理想主义者,内心满是迅速燃起的热情。还记得当时欧文是如此充满活力,永远不会疲累,而且拥有我所不及的敏捷心思。我们俩关切的事物截然不同,彼此的竞争却激烈无比——但我们也有意见相同的时候,这种时候无论我们与人争论什么,都能占上风,用自以为是的强势姿态压倒对方。总之,我们俩都是非常热情的人,只是把热情用在了不同的地方。

当我这辈子第一次出现想要离开、逃走的渴求时,也是找欧文分享。我并不记得曾明白表达过这种渴求,只记得从小我就感到这辈子不能困在印第安纳,更不能在林登镇死守,甚至不该待在美国。我应该去别的地方寻找生活目标。但这种宏愿让我害怕,觉得困难重重与不安。我相信欧文也清楚这一点,就像某些孩子知道自己不想离家太远一样,我们则是知道自己不会待在故乡,人生也不会在此告终。正因为我们俩都抱持这种决心,而非一时兴起或偏好,我们才会立场一致,忍耐并善尽童年的种种责任,直到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努力追求自己的人生。

有趣的是,父亲葬礼后大约有两年的时光,是我们关系最融洽、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那两年,我们非常亲近,其间也曾有一小段日子,我发下甜蜜的宏愿,尽可能每周都写信给他,只是大学期间我们都没有做到。1946年春末,我们一起到意大利度假。其间有张照片,是我们在纽约正要登上“世外桃源”号之际拍摄的。我们都身穿亚麻材质的西装,头戴圆顶礼帽。那是我们第一次到欧洲去,第一次一起度假,但很不幸,也是最后一次,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三个月后回美国时,我记得我们还对彼此承诺,每年都要重游欧洲,到离家乡愈来愈远的地方。

我只记得那趟欧洲之旅的几个细节,比如我们看到的艺术作品、吃的餐点、谈的话题、参观过的废墟,甚或住过的地方。但是让我至今难忘,并且觉得奇怪又不悦的,是我心中浮现一种无法言喻的陌生感。旅程进行到一半时,每次我看着欧文都会那样。我记得那时觉得胸口闷闷的,感到很真实而且持续,却又不会不舒服或痛苦。几次下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描述,我姑且称为爱。我当然没跟他说过此事(我们之间不曾有过那种对话内容),但我仍清楚地记得某天晚上当我们站在船头,我看着他的时候,只见他那鼻头散发油光的尖鼻(他的鼻子跟我一样),黑色的海水拍打船舷两侧的轰隆声响不断地传到我的耳际,那感觉强烈到令我几乎无法承受。当欧文跟我说话时,我无法回答,只能谎称自己生病,然后才回到床上躺下,好好思考自己的新发现。

当然,那种感觉并未持续存在。在我们旅行的过程中,它时隐时现,之后许多年也是这样,只是感觉再也不如当晚我们在船头时那般强烈。后来我学会了接受,继而期待那熟悉的痛感,即便我知道当那种感觉出现时,我根本无法做任何事,更别说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