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第7/13页)

这一切都让我愤怒不已,因为像我这种被宠坏的孩子最想要的,莫过于那种清贫度日的浪漫感觉。我常幻想自己的父母亲是努力工作的移民,而我是他们未来唯一的希望。《银色溜冰鞋》之类令人感伤的儿童故事让我很感动,而我常把家人幻想成类似故事里面的各种角色。父亲是笨拙无助的中风患者,流着口水,而欧文则是我那跛脚的白痴弟弟。我自己是个拓荒者与英雄,果决而机智。教育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我一定要把书读好,一旦我当上医生,全家就能脱离绝望与脏污的环境,搬入坚固的豪宅。我幻想自己因为多年来接受的美国教育,成了杏林圣手,可以把我那可怜的父亲医好,而他则不顾我的抗议,立刻开始工作。我那坚强而下定决心的母亲也恢复了美貌,多年来第一次露出微笑,我的弟弟更因为有钱接受了较好的教育,学会了说话,慢慢练就运动员的体魄。这是多么激励人心的故事啊!但实际上,我必须摆脱的负担并非贫穷,而是一个自满、完全不想努力的父亲,还有舒适的童年生活——要不是我对童年充满反感,那应该是一段可以好好享受的时光。

话说回来,我还有西比尔姑姑。我先前曾提及,我爸向来很敬佩西比尔姑姑,我甚至觉得他的敬意用五体投地来形容也一点都不夸张。当然,父亲是完全不了解她的,就像他对我来讲也是个谜一样;像她如此勤奋、聪慧而积极的人,怎么会跟父亲来自同一个家庭呢?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欣赏西比尔姑姑。当年,许多嫉妒她或自卑的人曾说,西比尔能够自立真是太好了,因为没有男人会愿意照顾她。如果此番言论遭到质疑,他们会把话圆过去,说她太独立、太敢言,但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留着一头大鬈发的西比尔丑到一定嫁不出去,而她也的确没结婚。她比我爸小四岁,但是她于1945年12月因乳腺癌病逝时,五十二岁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老。西比尔毕生被当成怪人,我认为从她在罗彻斯特当小儿科医师开始,她就认命地扮起了乡村小镇中性老处女的角色。

基于许多理由,这实在很可惜,但我向来认为她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免疫学家。她的个性不屈不挠,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极具创意与自信,但又不高傲。她的思考面很广,像很多天才一样能做跳跃式的思考与分析。她似乎无所不知,等到我自己读医学院之后,她向我承认她也想过要成为“医学界冒险家”(不管是我还是她都不确定这种冒险家该做什么事,只知道我们俩都想做那种人),但未曾办到。(5)后来,她用害羞的语气向我坦承,她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小孩,也劝我无论选择哪一种工作,一定要有自己的小孩。她说,小孩会为我带来人生最大的快乐。当然,这也是我近来一直在想的事情,理由明显无比。西比尔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正确而睿智,但在这方面她为什么搞错了呢?

小时候,我常有机会看到西比尔。直到母亲死前,每年夏天她都会来我们家住上几个礼拜,母亲死后,她来的频率更高了。她会把病人介绍给当地的其他小儿科医师,带着礼物来找我们。尽管西比尔向来不太了解我妈,但还是会送她一些漂亮的小东西,一方面是有点看不起她,另一方面,她知道我妈绝对不会浪费那种东西——无论她送什么,我妈总是很喜欢,把东西戴在身上,算是与自己的美貌相得益彰。我记得她曾帮我妈买了一件印有野花花纹的丝质洋装。母亲立刻把洋装穿上,转了几圈。她在客厅中旋转的身影,还有丝布的乳白色光泽仍历历在目。西比尔姑姑跟母亲一向没什么话可说,而且我相信她对母亲是既悲怜又羡慕的态度:悲怜是因为我母亲似乎很满意自己过的那种毫无企图心的简单生活,羡慕则是因为母亲的确很满意,因为她的确过得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