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马(第6/9页)



“刘起,别逞强了,把车卸了,先把空车拖上去,我们帮你干。”花白胡子说。

刘起不答话,一撤身退去三步远,抡圆鞭子,“啪啪啪”,三个脆生生的响鞭打在三匹马的屁股上,马屁股上立时鼓起指头粗的鞭痕。他重新招呼起来,三匹马一齐用劲,将车轱辘拖离了沟底,困难地寸寸上挪,但终于还是一下子退回去,车轮陷得更深了。

“奶奶,连你们也欺负老子。”他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一耸身跳上车辕杆,双腿分开,歪歪地站在两根车辕杆上,挥起大鞭。左右开弓,打得鞭声连串儿响,鞭梢上带着“嗖嗖”的小风,鞭梢上沾着马身上的细毛。他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换左手,哪只手上的功夫也不弱。两匹梢马的屁股上血淋淋的,浑身冒汗,毛皮像缎子明晃晃地耀眼。这是两个上套不久的小牲口,那匹栗色小儿马,满身生性,它被主人蛮不讲理的鞭子打火了,先是伴着枣红色小骒马东一头西一头瞎碰乱撞,继而鬃毛倒竖,后腿腾空,连连尥起双蹄来。枣红马也受了感染,“咴咴”地鸣着,灵巧地飞动双蹄,左弹右打,躲避着主人无情的鞭子,反抗着主人的虐待。四只挂着铁掌的马蹄,把地上坚硬的黄土刨起来,空中像落了一阵泥巴雨。围观的人远远地躲开了。栗色儿马一个飞蹄打在黑辕马前胸上,痛得它猛地扬起头。黑辕马目光汹汹,瞅准一个空子,对着小儿马的屁股啃了一口,小儿马疯了一样四蹄乱刨,一个小石头横飞起来,打在刘起耳轮上。刘起猛一歪脖子,伸手捂住了耳朵,鲜血沾了满手。

他的脸发了黄,眼珠子发了绿,脖子上的血管子“砰砰”乱蹦。他捂着耳朵跳下车,脚尖踮地,几步蹿到梢马前边马路中央,正对着两匹马约有三五米远。他低低嘟哝了一句什么话,轻飘飘地扬起鞭来,鞭影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像拍巴掌似的响了两声,两匹活龙驹就瘫倒在黄土路面上了。

刘起这一手把这一帮人全给震惊了。有好几个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花白胡子屏住气儿,哈着腰走近刘起。双手一拱,说:“刘师傅,您今儿个算是叫小老儿开了眼了。”他俯下身去要看马耳,刘起一鞭杆子把他拨拉到一边,对着两匹马的大腿里抠了两鞭,马儿打着滚站起来。都是俯首帖耳,浑身簌簌地打战。

“兄弟,怪不得你这么恋马,怪不得哟!”黄四眼窝儿潮潮地说。

“刘大哥,神鞭!”金哥嚷着。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刘起竟是满脸凄惶,那张黑黢黢的脸上透出灰白来。他摸着马的头,自己的头低到马耳上,仿佛与马在私语。后来,他抬起头来,大步跨到车旁,鞭子虚晃一晃,高喊一声:“嗻——”三匹马就像疯了一样,马头几乎拱着地面,腰绷成一张弓,死命拽紧了套绳。六股生牛皮拧成的套绳“咝咝”响着,小土星儿在绳子上跳动,刘起一猫腰,把车辕杆用肩膀扛起来,车轮子开始转动。栗色小儿马前腿跪下来,用两个膝盖向前爬,十几个观景的汉子一拥而上,掀的掀,推的推,马车“呼隆”一声上了大道。

刘起再也没有回头,花白胡子喊他重新捆扎一下车上晃晃悠悠的货物,他也仿佛没听到。他脚下是轻捷的小箭步,手中是飞摇的鞭子,嘴里是“嗻嗻”的连声叫。那车那马那人都像发了狂。那日头也像发了狂,喷吐着炽热的白光。车马“隆隆”向前闯。路面崎岖不平,车上的货物被颠得“叮叮当当”地响。当马车从窝车的地方冲出五百步、离镇子东头那座小小的军营还有一千步的时候,车上小山般的货物终于散了架。铁桶滚下来,席捆滑下来,杈杆扫帚扬场木锨横七竖八砸下来……席捆砸在马背上,铁桶挂在马腿上,扫帚戳到马腚上。三匹马惊恐万状,腾云驾雾般向前飞奔。此时车已轻了,此时马已惊了,此时的刘起被一捆扫帚横扫到路沟里,那支威风凛凛的大鞭死蛇般躺在泥坑里。马车如出膛的炮弹飞走了。他两眼发黑,口里发苦,心里没了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