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马(第7/9页)



柳树下的男人们发了木。

刘起身腰苗条、面容清丽的小媳妇踩翻了凳子,无力地从墙头那儿滑跌下来,双目瞅着马缨树上灿漫的花朵发呆。

起初,他远远地看到一条鞭影在马头上晃动,鞭子落下去两秒钟之后,清脆的响声才传来。后来,响声连成一片,像大年夜里放爆竹。他想,噢,窝车了。我才不管哩,谁窝了谁倒霉,甭说窝辆马车,窝了红旗牌轿车我也不管。这年头,好心不得好报,真是他妈的倒霉透了。上星期天,鲁排长——山高皇帝远,猢狲称大王,你鲁排长就是这里的皇帝爷——你不问青红皂白,训了我两小时,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咋咋呼呼,刷子眉毛仄楞着。“张邦昌!”你他妈的还是秦桧呢,我叫张摹长。纠正多少次你也不改,满口别字,照当排长不误,要是我当了连长,先送你到小学一年级去补习文化,学习汉语拼音字母,省着你给八路军丢脸。我说,我叫张摹长!你说:“张邦昌,你干的好事!”我干什么啦?“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么?“少给我装憨!”你这不是折磨人吗?给出个时间地点,我也好回忆。“上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半你干什么去了?”我站岗了。“离没离过岗位?”离过。“到哪儿去了?”玉米地里。“玉米地里有什么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臭流氓!你血口喷人!“我喷不了你,剧团入伍的,唱小生的,男不男,女不女,什么玩意儿。唱戏的男的是流氓,女的是破鞋,没个好东西。”排长,不许你侮辱人,唱戏怎么了?周总理在南开中学也唱过戏,还扮演过大姑娘哩!“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你擅离岗位,持枪闻人玉米林,欺侮妇女耍流氓!”我抗议你的诬蔑!我以团性、人性保证。你可以去问问那位大嫂……

那天在哨位上,我听到玉米地里有一个孩子在哭,声音喑哑,像一个小病猫在叫。我想,难道是弃婴?难道是……我是军人,我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和平时期,青天大白日,站岗还不是聋子耳朵——摆设。我去看看就回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大背着冲锋枪,钻进了玉米林,循着哭声向前钻。我先看到了一块塑料布,又看到了一条小被子,一个小女孩在被子上蹬着腿哭,女孩旁边放着一袋化肥、一把水壶、几件衣服。我高声喊叫,没人应声。顺着垄儿向前走,猛见地上躺着一个妇女,露着满身白肉。我犹豫了半分钟,还是走上前去,扶起她,用手指掐她的人中。她醒了,满脸羞色。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要送她回家。她谢绝了。她走回孩子身边,给孩子喂奶。她说谢谢我,还说天气预报有雨,要趁雨前追上化肥。我把口袋里的人丹给她扔下,转身钻出玉米地。这就么着,热得我满身臭汗,衣服像从盐水里捞出来的。

“有群众来信揭发你!”排长说。

我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滴滴下落。我说,对天发誓。排长骂我混蛋,找卫生员给我上了药。他说:“这事没完,还要调查!”调查个屁。你去找到那位大嫂一问不就结了。他竟打电话报到连里,连部在六十里外,连长骑着摩托车往这赶,这老兄,驾驶技术二五眼,差点把摩托开到河里去。来到这儿穷忙了几天,还是跟我说的一个样。连长还够意思,批评我擅离岗位,表扬我对人民有感情。一分为二辩证法,我在学校里学过。

今天,哪怕你窝下火车,哪怕你玉米地里晕倒了省委书记,我也不离岗哨半步。排长这个神经病,中午哨,夜哨,还让压子弹。这熊天,热得邪乎,裤子像尿了一样粘在腿上。真不该来当这个兵,在京剧团唱小生你还不满意,还想到部队来演话剧。美得你,吃饱了撑得你,话剧没演上,日光下的哨兵先当上了。这叫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这帮猴崽子在糟踏那位大嫂的玉米,喊他们几声?算了,练你们的武艺去吧。这边的车没拉上来,哈,那两匹马怎么也躺了?大概也是中暑了。我的人丹给那小媳妇吃了一包,还有一包在兜里装着。马吃人丹要多大剂量?不许胡思乱想,集中精力站岗。最好来几个特务捣乱,我活捉他们,立上个三等五等的功。狗小子们滚成一团了,像他们这么大小时,我也是这样,从端午节开始光屁股,一直光到中秋节,连鞋都不穿,赤条条一丝不挂,给家里省了多少钱。那时也没中过暑,那时也没感过冒。好了,不必替别人发愁,不用愁老母鸡没有xx子。我没去,这辆车也没窝在那儿过年,瞧,已经上了大路,还放了跑车,嘿,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