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马(第8/9页)



一只铁皮水桶不知挂在马车的哪个部位了,反正车上是“咚咚咣咣”地乱响。真正高速行驶的马车是一蹦一蹦地跳跃着前进,远远看上去,像是腾云驾雾。三匹马高扬着头,鬃毛直竖着,尾巴像扫帚爹煞开,口吐着白沫,十二只铁蹄刨起烟尘,车轮子卷起烟尘,一捆挂在车尾巴上的扫帚扬起烟尘,车马后边交织成一个弥漫的灰土阵。几只鸡被惊飞起来,“咯咯”叫着飞上墙头,有一只竟晕头转向钻进车轮下,被碾成了一堆肉酱。镇子西头那几个男子汉泥菩萨一样呆着。刘起从那捆扫帚下边爬起来,掉了魂一样站着。刘起媳妇倚在墙上,满脸都是泪水。光腚猴子们的战斗已进入胶着状态,一个个喘着粗气流着汗,身上又是泥又是土,只剩下牙齿是白的。

站岗的大兵张摹长打了一个寒战,热汗涔涔的身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焦躁地在哨位上转着圈,像一只被拴住的豹子。他突然亮开京剧小生的嗓门喊着:“孩子们,闪开!”孩子们不理他的茬,在路上照滚不误。这时,他看到栗色儿马疯狂的眼睛和圆张的鼻孔。他想高叫一句什么,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把冲锋枪向背后一转,一纵身,像一只老鹰一样扑到栗色儿马头上,抱住了马脖子。惯性和栗色儿马疯狂的冲撞使他滑脱了手。他凭着本能,也许是靠着运气就地打了一个滚,车轮擦着他的身边飞过去。完了!他想。马车离孩子们还有一百米。还有九十米。八十米……

孩子们终于从酣战中醒过来,他们被汗水和泥土糊住了眼,被劳累和惊恐麻痹了神经。他们呆呆地站在路上。甚至有几分好奇地迷迷懵懵地望着飞驰而来的马车。“三匹马!是我爹的三匹马!”柱子想。他很想把这想法传达给伙伴们,可小嘴唇紧张得发抖,心里像有只小兔子在碰撞,他说不出话来。

还有七十米。我到底是离开了哨位,我又犯了纪律。我尽了良心,我没有办法了。他想,再有十秒钟,根本不用十秒钟,这车快得像一颗飞趱的子弹。他的脑袋里忽然像亮起了一道火光,他兴奋得手哆嗦。他不知道冲锋枪是怎样从背后转到胸前的,好像枪一直就在胸前挂着。他幸亏没有忘记拉动枪机把子弹送上膛,幸亏保险机定在连发位置上,他连准都没瞄,以无师自通的抵近射击动作打了半梭子弹。他眼见着那匹栗色马一头扎倒在路上,枣红马缓慢侧歪在路上,黑辕马凌空跃起,在空中转体九十度,马车翻过来扣在地上,两个车轱辘朝了天,“吱吱嘎嘎”转着。黑辕马奇迹般地从辕杆下钻出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两匹倒地的梢马面前。灰土烟尘继续向前冲了一段距离,把那七八个男孩遮住了。

枪声震动了被褥暑折磨得混混沌沌的小镇,也惊醒了镇西头那几条汉子。他们,刘起,都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来。枪声也惊醒了驻军最高首长鲁排长和全体战士。战士们穿着大裤衩子冲出营院,鲁排长一见正往这儿汇拢着的大男小女,急忙下令统统回去穿军装,他自己也是赤膊上阵,所以一边往回跑,一边怒吼,“张邦昌,你这个混蛋,你等着!”

张莘长好像没听到排长的话,端着枪走到马跟前,他感到疲倦得要命,脚下仿佛踩着白云。

栗色小儿马肚子被打开了花,半个身子浸在血泊里。它的脑袋僵硬地平伸着,灰白的眼珠子死盯着蓝得发白的天,枣红马腹部中了一弹,脖子中了一弹,正在痛苦地挣扎着,脖子拗起来,摔下去,又拗起来,又摔下去。那双碧玉般的眼睛里流着泪,哀怨地望着张摹长,黑辕马浑身血迹斑斑,像匹石马一样站在路边,垂着头,低沉地嘶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