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5/21页)

奥里刚好瞄准了我唯一的软肋,让我根本无从拒绝。政府勒令关闭电台,只剩下两个频道不厌其烦地轮播乡村老歌,即便用我外婆的标准看也过时了。战后第二年,我实在腻味透了那些尽用树木和水桶之类比喻的老情歌。我想听鲍勃·迪伦、保罗·西蒙和约翰尼·卡什,甚至没有意识到我是如此想念他们。奥里第一次让我下车就带我穿过码头,走向那条三条腿的杂种狗,它看守着一只倒扣下来的板条箱,他让我尽情浏览深藏不露的好货色,全部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翻译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歌词抄写在信纸上,仔细地折叠好,塞进卡带盒里。不知道他有什么法术,竟然还有一个随声听,就凭这个,和他约会也算值了,所以,我们坐在他家桌子底下的地板上,一人戴一只耳塞,他让我欣赏他的藏品,并把他的手搁在我的大腿上。

我攒了好几个星期的钱,打算买一盒保罗·西蒙的《恩赐之地》,他说:“在打仗呢,你的钱没用了。”然后就吻了我。我记得那个吻让我吃了一惊,惊讶于他嘴唇的干燥和嘴里的湿润竟是如此不同,他吻我的时候我在想这个,之后还在想。

我们吻了三个多月,其间,我的音乐收藏品扩增三倍,可奥里就像那个年纪的很多男孩一样,突然消失了。我借了他的随声听,一连三个晚上都跑去我们常去的咖啡店,想把它还给他,最终,有人对我说他走了,他们也不知道他是被征入伍了,还是逃脱兵役了。我随身带着随声听,睡觉时也抱着,那或许能代表我想念他,但在其他物事接二连三地消失之前,他消失的事实是不可能被遗忘的。

那些年,我放任自己沉沦在无法无天却无伤大雅的战时世界里,外公却始终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假装什么都没有被改变。现在我知道了,对他来说,和战局相比,失去老虎才是真正的打击;但我不知道的是,他的乐观与我的表现、与他拒绝承认他已经失去了我─至少有一阵子是─有没有太大关系呢?我们很少看到对方,后来许多年里都对此避而不谈,但我知道他的日常规矩都照旧进行,没有受战争影响,没有丝毫动摇:早餐时看报纸,喝我外婆煮的土耳其咖啡;私人通信都按照他的地址簿里的字母顺序排列;步行去市场买新鲜水果─随着战事推进,能买到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别空手回家就行;每周一和周三下午,他在大学里做一次讲座;午餐后要午睡;少许运动;在厨房餐桌旁吃点心,通常都是葵花籽;然后,在起居室里陪我妈和外婆待一两个钟头,有时聊天,有时不说话,只是坐着;晚餐,之后阅读一小时;上床睡觉。

我们有交流,但总是缺乏互相怜悯,总是没有意识到很多事情已是今非昔比。有一次,他强迫我留在家里,和大家一起过圣诞家庭聚会,我灌了一晚上干邑,因为我太清楚他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还有一次,我和奥里在一台破自动售货机后面亲热良久,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眼线晕了,头发乱了,却发现外公在屋外的人行道上,刚刚看完急诊归来,正以儒雅风度推挡一个长腿金发美女的迫近,我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妓女。

“你瞧,我的外孙女来了。”我走近时听到他这么说,那口气真像个溺水的绝望人。他眼角的皱纹立刻舒展开来,显然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我决不指望夜半归家时会有这样的待遇。我迈上人行道,站到他身旁,他立刻抓牢我的胳膊。“就是她,”他欢快地说道,“你瞧,她来了。”

“滚开。”我对妓女说,并且极其清醒地发觉自己的胸罩岌岌可危,只剩下一只背钩勉强搭住搭扣,随时都有可能松开,让这个场景更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