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10/29页)

有个医生住在一位俄国夫人家中,他告诉我,那个淡黄头发的先生是皇村学校的学生,正在读《来自彼岸》,他在彼得拉舍夫斯基事件45中受到了牵连,因此很希望认识我。我回答说,凡是正直的俄国人,我都欢迎,尤其是皇村学校的学生,何况他与彼得拉舍夫斯基事件有关,这件事我虽然不清楚,但对我说来,它是鸽子衔回挪亚方舟的一片橄榄叶子。46

几天过去了,我没有看到医生,也没有看到新来的俄国人。一天晚上九点多钟,仆人突然拿了一张名片进来,这是他。我正与卡尔·福格特坐在餐厅里,我吩咐请客人到楼上的会客室等我,接着便在别人之先到了那儿。我看到他脸色苍白,身子有些哆嗦,像正在发烧似的。他几乎说不出自己的姓,等平静一些以后,立即从椅上一跃而起,扑到我的身上,与我亲吻,在我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以前,便对我说道:“那么我终于见到您了!”接着马上吻我的手。我赶紧说:“您这是怎么啦?快别这样!”但这时他已失声痛哭。

我望着他有些困惑,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拘形迹,或者干脆是精神失常?

他一边道歉,拼命向我讲颂扬的话,一边用急促的语调和强烈的表情对我说,我挽救过他的性命,事情原来是这样。他为了一点小事被皇村学校开除之后,在彼得堡度日如年,非常伤心,又非常讨厌他不得不担任的职务;不论是自己还是时局,他都看不到一点出路,因此决定服毒自杀。在实行这个计划前几个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走进伊士勒47的店里,拿起了这一期的《祖国纪事》,上面登载着我的文章《由一出戏想起的》。他读着读着便被它吸引住了,心情轻松了一些,开始对自己向忧郁和绝望屈服感到羞愧,因为社会上有这么多的问题正从四面八方召唤着年轻的、坚强有力的人们。这样,恩格尔松没有服下毒药,却叫了半瓶马德拉酒,把文章又读了一遍。从这时起,他便成了我的一位热烈的崇拜者。

他坐到了深夜才走,要求允许他不久再来看我。他的言语杂乱无章,中间还穿插了一些离题的话和小故事,但是从这一切中可以看到,他头脑十分清楚,思路敏捷,尤其明显的是他的思想活动千头万绪,因而往往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伤心欲绝和悲观失望的愤懑变为冷嘲热讽,从流泪变为假笑。

他留给了我一个奇怪的印象。起先我不相信他,后来对他感到厌倦——他使一个人的神经有些受不了。但是我逐渐习惯了他那种古怪的举止,也有些喜欢他与众不同的脸色了,因为它与西欧大部分人单调乏味、千篇一律的表情不同。

恩格尔松读书很多,也学了不少东西,他是语言学家,也是语文学家,但对一切都注入了我们所熟悉的怀疑精神,它所留下的痛苦也使他付出了不少代价。如果在从前,大家会认为他是一个书呆子。过度兴奋的内心活动使他虚弱的体质承受不了。他用酒克服疲劳,提高精神,这又使他的幻想和思维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焰,欲罢不能,迅速损坏了他多病的身体。

没有规律的生活和酒,头脑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活跃状态,思考的问题那么多又那么毫无结果,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有时热情洋溢,有时又冷若冰霜——这一切尽管与我们从前莫斯科的方式存在着巨大差别,还是令我生动地想起那些日子。我不仅仅听到了亲切的语言,也感受到了亲切的思想。他是1848年后彼得堡恐怖统治的见证人,也了解文学界的状况。当时我完全切断了与俄国的联系,我贪婪地听着他讲的一切。

我们渐渐经常见面,后来甚至每晚见面。

他的妻子也是个奇怪的东西。她的容貌本来很漂亮,可是神经痛和内心的紧张不安使她变得丑陋了。她是俄国化的挪威人,讲俄语带一点特殊的口音,但并不难听。一般说来她比他更沉默,更内向。他们的家庭生活并不愉快;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感,神经紧张,似乎生活中缺少了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这是他们经常感觉到的,尽管看不见,但像空气中的电一样总在威胁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