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4/5页)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冲向知青点。屋里坐着的几个人皆泥雕木塑,眼珠子不动。林彪叛党叛国了?操。那位无意中把猪比喻成林副主席的人是不是要马上被释放,坐火箭,像陈永贵倪志福等人,直升中央?我搓了几把手。一个叫林达的知青,此刻脸色堪比臭鸡蛋。往日林氏的荣耀已化作无法洗刷的耻辱。一个叫郑红卫的知青用拳头砸脑袋,砸得咣咣响。一个叫高海民的知青用手指抠鼻屎,把鼻子抠出血,还浑然不觉。一个叫齐雅的女知青,叉腿坐在地上,裤裆开了线缝,能看得见内裤的颜色。

那一夜,众人无眠;那一夜,众人无话。月光浮在窗外,比冰还冰。大家的脑子都无法消化这件石破天惊的事。第二天,我急急回城,想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县城的气氛又紧张了。一块石灰掉入混沌的早已死去多时的水潭。挂着高音喇叭的木电线杆下站满人。被污浊的岁月熏得发黑的脸庞惊疑不定。几个在马路上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人,是畸形的,歪着脖子,脸色苍白。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坐在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哭,嘴里还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妈妈,林副主席不是永远身体健康吗?”她的母亲忘了去捂女儿的嘴,咬着嘴唇,仿佛已被雷电击中。空气里有酸恶难闻的气息。我没回家,去找了几个留城在工厂里的初中同学。

我们喝醉了酒。喝的是米酒,那种据说是用农药乐果酿的酒,酒色浑浊,入口与刀子一般。我们疯了一样,在山坡上又跳又喊,破口大骂这个该死的林秃子。妈的,眼看都要成接班人了,这是发哪门子疯?我们互相掐对方的脖子,相互拳打脚踢。我们恨不得把对方打死,也恨不得对方把自己打死。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解,太多的难受,憋在喉咙里,无法宣之于口,甚至无法对身边的同学讲起——我们都深知把这种疑惑讲出口的不可控制的后果。我们不再是学生了,都在社会上有了一点经验。我们只能用眼神交换心底的秘密,用肉体的疼痛来换取暂时的平静。

多年以后,我不断阅读有关林彪元帅的书。这是一个搞出了“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战术”、“三种情况三种打法”、“四快一慢”、“四组一队”“六个战术原则”等的军事天才;这是一个在延安党校说“资本主义是少数人发财,共产主义是大家发财”的且敢于直接顶撞毛主席的人;这是一个在塔山阻击战中,告诉程子华“我不要他的伤亡数字,我只要塔山”的人;这是一个以黄埔四期生的资历凭赫赫战功超越当年的老师、学长、上级位列十大元帅第三的人;这是一个对要参加一个老同志新婚的叶群说“老少配算什么回事,我不去是表明我的态度”的人;这是一个提出“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把毛主席捧上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神坛的人;这是一个在党的九大主张国内的主要矛盾不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而是“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同落后的社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结果遭到毛主席嫌弃的人;这是一个与毛主席决裂后坚决不写检查,当着毛主席的面拂袖而去的人。

千秋功罪,何人诉说?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一九七二年,中美上海公报发表,中日邦交正常化,美帝国主义与日本鬼子成为朋友了。我想不通啊。我在这一年里写下了大量的诗句,不谦虚地说,若非后来一把火烧了干净,我可能也是“北岛”、“食指”。冥冥中,自有天意,一瓢一饮,那也是强求不得。

知青生活百无聊赖。不要说我,在鸠形鹊面的现实面前,大家都没有了救黎民于倒悬、引世人至大同的崇高理想。或许有,但就没见谁再整天高呼毛主席万岁,指点江山,畅谈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