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8/32页)

德·罗尔先生不用任何过渡就讲起他前天在维也纳看戏的经历,说主角走上舞台,慢慢悠悠地摘下令人赞叹的头盔,放到桌子上,扮演主角的演员已经上了年纪,可以看见他摘取头盔的手在颤抖,随后他却把双手高高举起,他的手当然还在颤抖,站在他左右两侧的情侣也把双手高高举起,这俩人的手在做什么,也在颤抖,别急,精彩的还在后头,主角的亲信从后面溜到前面,跟这三个人站成一排,把他的双手高高举起,这双手当然也在颤抖,现在就有八只手高举在空中颤抖。

满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德·罗尔先生一脸的无辜,仿佛谁也不能责怪他制造了笑声。从头型看,他像东方人,但又无法把他当成东方人。一张青春尚存的脸,首先是有汉子气质,大鼻子,嘴巴几乎不存在,短发紧贴头皮,一双黑眼睛,眼光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整个人显得很单纯,即便充满了力量。这个青春尚存的男人不会跟着别人的感觉走。他会保持自我。歌德在脑子里进行争辩。他无法抵挡这个想法。他马上就沉湎于这一感受。他必须走了。目光最说明问题,他还必须研究他的目光。但不是现在。现在赶紧走!!!

歌德凑在乌尔莉克母亲的耳边小声说道: 明天见。今天很愉快。谢谢。说完就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别动,别惊动他人。没等众人把那八只举在空中颤抖的手笑个够,他就走了出去。乌尔莉克也笑了,跟着别人一起笑,她可以说笑得天真无邪。难道他应该规定她什么可以笑什么不可以笑吗?是的,他心里头自动给出了答案。他想收回这答案。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虚伪。出门之前他还看到一幕: 德·罗尔先生把手臂搭在乌尔莉克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上。因为他觉得现在有必要赶紧走,所以他没看清楚德·罗尔的手仅仅放在椅背上或者已经揽着她的背或者腰。但是他还听见德·罗尔旁若无人地大声对她说: Il y a quelque chose dans l'air entre nous(19)。说着就把脸伸过去,仿佛她是医生,必须给看看他的炎症严重不严重。她也真给他看,仿佛她是他的医生。他的伸脸哑剧有一种挡不住的魅力。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又出自德·罗尔先生之口: 最次的戏剧也总比最好的无所事事好。这又是维也纳人的想法。歌德走出门,马上走到对面,回到他的房间。

现在做什么?怎么办?去哪儿?不能留在这里吧。施塔德尔曼在睡觉。约翰在睡觉。自己动手装箱子?

明知自己该做什么却又迟迟不做,这就是灾难。

他在捕风捉影。这点他一直很清楚,但他从不承认。没影的事。绝对没影的事。第一年就败局已定。这丁点有等于无,又化为无,这丁点有作为无的时间越长,就变得越重要,就变成最重要和最最重要,直到它充实你的心灵、主宰你的头脑,让你飘飘欲仙,把你抛向九天,终究只是为了让你摔得更惨。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捶击自己的胸膛。他不得不推开一扇窗户,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活动一下胳膊,他感觉有些想法能让人窒息。他不能需要多少空气就吸进多少空气。他只能哈气,只能浅呼吸,只能用胸腔呼吸。他有一个早就得到验证的生活规律: 如果感觉自己站在斜坡,如果感觉自己站不稳、向着深渊摇摇欲坠——你就会不知所措,根深蒂固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你会恐惧自己坠入赤贫的深渊。没有什么比不幸的爱情更让人可怜。写下来。别人有苦说不出,我却神赐天赋,能够说出自己的痛苦语出(20)。这是什么好处: 你必须做到能够一枪打死自己。必须说出自己如何痛苦,这是遭受酷刑。绿蒂为你的维特取下挂在墙上的手枪,然后擦得干干净净,递给她的阿尔伯特,让阿尔伯特把枪递给维特,以便维特用那把让绿蒂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枪结束他肮脏的生命。痛苦很肮脏。痛苦使人肮脏。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净化方式。你去写作中避难……你还从未有过痛苦,从未有过。贝勒普施夫人。她给你写一封封长达二十页的信。二十年了。她的信你已经好长时间读不下去了。一个可怜的、烦人的、让痛苦弄得肮脏不堪的女人。她来到人世,就是要爱你,就是等着你听她倾诉——哪怕就一秒钟,这是她的原话。怜悯与厌恶为邻。你现在可以给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写二十页的长信,你可以威胁她,说她会源源不断地收到长达二十页的信,因为你不会开枪自杀,你不得不拼命写作。那个无名青年说十七种语言。哪方面他都得俯视你。近卫军的身材。估计一米九一。瘦削,但一点不显干瘪。他的脸既不嫌窄,也不嫌宽,骨骼比肉明显。他的下巴很宽,但是,偏薄的嘴唇上方有一撇飞扬的小胡子,足以和这宽阔的下巴分庭抗礼。他的鼻子偏大,但没有因为出现弯曲而增添生气。充满嘲讽意味的高挑眉毛。紫罗兰色围巾上面有一颗钻石。也许是绿宝石。她眼睛的颜色。这样很搭配,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点,他们会为此庆祝,为此欢呼。今天您看着很帅,昨天他接她去林荫道散步的时候她这么对他说,她没有说: 您很帅。他保养得好。看着很帅。无数的报纸都说他看着很帅。他们对他的帅气大惊小怪,这明摆着是看不起他。夸他帅气的赞歌压不住一个声音: 看在你是老头子的份上,我们夸你帅。在你这种年龄,议论你的外貌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不仅仅是议论外貌的时候你听不到好话。看看拜伦和司各特,他们才是风云人物。vieux jeu(21)。但这不是新鲜事,也不是坏事。也许是坏事,但并不致命。成为老人不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写下来。糟糕的是你不可以再恋爱。你可以去爱,只是你要习惯不再被人爱,永远不再被人爱。给贝勒普施夫人写信,她名叫伊索尔德,告诉她,现在你理解她,现在你知道你当初如何用置之不理、如何用转变为厌恶的怜悯折磨她。我爱别人,别人不爱我,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领教过命运之神如何粗制滥造。乌尔莉克来到人间,接受培养,就是为了让他有这么一次经历。这不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她会作为德·罗尔夫人名扬欧洲。成为德·罗尔夫人之前,她只是顺便行使了这一功能,让你体验许多人在你这里得到的体验,让你知道我爱的人不爱我是什么滋味。你曾毫无体验地写下这么一句话: 现在是人不爱我,我不爱人,只有死神站在角落等着我。只有当你爱上别人、别人却不理睬甚至拒斥你的爱的时候,无人爱你才成为命运之神的无耻安排。如果创世活动旨在让世界,让世界上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造物主通过摩西传给人类的指令中就缺了最重要的一条: 你不可去爱。这是第一诫。可能因为摩西爬上海拔两千两百四十四米的立法山的时候太累了,根本就没有听见主宣布的第一诫。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永远无法弥补。如果摩西从西奈山带回这第一诫,除了悲剧,人类什么都不缺。任何悲剧的起源都逃不脱爱情。本来人类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没有爱情的日子!人类的繁衍从来不需要爱情。既然如此,爱情何用?爱情让我们注意到我们不再生活在天堂。爱情让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痛苦。谁也无法逃脱。主有足够的智慧。我是一个有妒忌心的上帝,这是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