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记 野狐禅师:禁烟记(第5/11页)

我在这里也不想谈鸦片烟的历史,说:鸦片烟又名洋烟,产自外国,十九世纪由英帝国主义的炮舰带着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的时候,把鸦片烟也一起传进中国,起着和传教士一样的作用,对黄帝的子孙进行精神麻醉和肉体摧残,结果把我们中国搞得民穷财尽,使我国面临像林则徐上给皇帝老倌的奏章上说的,“不特无可用之财,抑且无可用之兵”这样一种亡国灭种的危险境地。虽然林则徐这些有识之士,起来禁烟、烧烟,却得不到清皇朝的支持,引来一场辱国丧权、割地赔款的鸦片战争,并且从此帝国主义就在中国横行霸道起来。这样有关鸦片烟的光荣历史我不想谈,我倒想谈一谈鸦片烟的厉害处。

我记不得是什么人写过一篇《鸦片颂》,把鸦片比作美而艳、毒而妖的女魔,真是再确当不过的了。时至今日,你也用不着到什么穷乡僻壤去,就是在我们这样不算很开通也不算很闭塞的县份来说,只要一走出东门,走几十百把里,只要留心就可以赏鉴。你看她在田野里长起来,风姿绰约,迎风摇曳,五颜六色的花朵,多么艳丽!而一旦她成长成熟,一朝走近你的床头,又是多么香艳,令人陶醉,令人迷恋!多少大丈夫拜倒在她的裙下,成为懦夫懒汉;多少英雄豪侠,为了占有她、保护她而不惜抛洒热血,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和财产供奉于她的祭坛;不惜杀身取祸,不惜倾家荡产;多少达官贵人把她奉为神灵。事实上她被公认为法力无边。谁只要占有她,就算有了摇钱树了。没有权力的可以有权力,没有地盘的可以有地盘,没有枪杆的可以有枪杆。既然有了权力,有了枪杆,当然也就有了道理和正义,因而没有道理和正义的也可以有道理和正义了。公理、正义、权力都会被这个女妖玩魔术一般地玩弄于股掌之上,一下全变成你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个妖妇也并不贱视一般平民和苦力,只要你肯去亲近她,她也肯俯身下就,和你打得火热,难解难分。你是一个下力人,你可以从她身上吸取激素,使你能够把你最后的一点精力挤榨出来。你看那些抬滑竿的苦力,在陡峻的山路上抬不动了,只要在幺店子里和这个女妖亲亲嘴,就会精神抖擞,生出神力来。你看那些在重庆朝天门陡峻的石梯上匍匐挣扎的苦力,只要在半途的席篷里的板床上,蜷起身子,呼呼地抽两口,就会背负重物登天梯如履平地一般了。我还听说过那些年四川军阀打仗,只要把鸦片烟让“兄弟伙”抽够,就会产生神奇的勇敢,真是冲锋陷阵一往无前。抽鸦片烟的主要工具烟枪是每个勇士都随身带着的,所以四川军很多有“双枪军”的“美名”。我还听说两军对仗,形成胶着状态,只要把鸦片烟摆在阵地上,一声号令:

“兄弟们,冲呀!”一个个都会变成无敌的勇士,拼命向前,不惜杀身以取烟。你莫看鸦片烟枪上那么一个小小的窟窿,它却不仅把无数的田地、房屋吸了进去,把一条一条精壮汉子的精血气力吸了进去,甚至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吸了进去,把自己的廉耻道德也一股脑儿吸了进去。烟瘾来了——也就是这个女妖在他身上施展法力了,他是可以发疯、变心、丧尽天良,向人叩头作揖,抵押灵魂,卖妻鬻子,铤而走险,一切人间坏事都可以干得出来的。这样的骇人听闻的悲剧,啼笑皆非的趣剧,我们听得还少吗?就是你们,哪个说不出几件来?就拿这个县城里,以蒋委员长命名的中正路来说吧。你数过去看看,有多少家烟馆?衙门口头一家就是“凌云仙馆”,这是我们这里比较体面的一家,门口有珠帘画栋,里面有楼台亭阁,花木水池,十分别致。你一进去,就见到云烟缭绕,登堂入室,就像入了仙境,和那美不可言的妖姬一接触,你就会飘飘欲仙了。房间的摆设,古色古香,自不必说,就是那锦垫皮褥上陈设的一套金光闪亮的珍贵烟具,就可以使你叹为观止了。银子打的盘,金子打的灯,玉石挖的斗子、嘴子和打石,湘妃竹做的杆子,各种精致的盛鸦片烟的小盒子和灵巧的工具,没有几百个上千个银元是办不到的。至于那熬好的烟土,都是上等的“云烟”,这种烟出产于云南,远道跋山涉水、斩关夺将而来的。你一躺下,便有技术高明的枪手,为你烧好了龙头凤尾的烟泡子,等你去吞云吐雾,飘飘登仙。在盘子边还用宜兴陶壶泡有龙井香茶,还放有各种时鲜果品、各种糖食,摆在烟盘边备用,使你不会口苦舌燥。假如你更有兴致,还可以去后街迎香院里叫一个高级的“女史”来陪你烧烟,还可以去菜馆里叫一个扬州姑娘(都是号称扬州或苏州姑娘的,谁知道是真是假)来唱个小曲儿,叫你荡气回肠。一切物质的、精神的享受都够了,你可以起身去后花园闲走,那花厅里已经为你摆好上等的清淡的筵席,享受名厨为你精心制作的艺术食品。这样的生活,虽说要用金钱来堆砌,却的确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的神仙快活日子了。这样的高级仙馆,当然只限于那些高官富商、巨室贵族能进去享受,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连那些殷实的土老财家里的土少爷,或新发了迹的投机商人,哪怕用白花花的大洋去敲门,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要有身份,懂吗?这是特等的烟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