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0/39页)

我坦率地向马小力重申了我的顾虑和不变的态度。

小力沉思良久,也对我直言:第一,此事必做不可,因合同已签,前期经费已投入,有些节目也已开始排练,而且已进行宣传,没了退路。第二,预先没想那么多,但认为我的顾虑不无道理。第三,接受我的建议,摈除一切商业目的,以不售票为大前提。至于资金,她负责“化缘”。有多少钱,做多大事。倘出现超支,亦由她尽量解决。倘经费居然还剩余,则以某种方式慰问某些知青。

她的当场决定甚合我意,也令我大为感动,于是我表示愿意参加,并做我力所能及之事。实际上小力再没为此事“麻烦”过我,我除了对节目单提出某些调整和补充意见,根本没奉献过时间和精力,只不过前去观看了演出。

入场的人比我预料的要多些。演出者们情绪较饱满,观看者们的情绪也较共鸣。谈不上水平,但是台上台下气氛融洽热烈。节目中当然少不了某些“老三届”当年熟悉的知青“革命歌曲”。刻薄之人也当然有理由据此大加嘲讽。但在我看来,那除了是共同的怀旧,娱乐一场,并不能说明别的什么。因为不售票,实际上仅仅意味着一些当年是宣传队员的知青,返城十几年以后,在春节之前,向另一些知青表达一种未相忘的情感。

据我所知,许多在环卫单位和殡仪馆工作的知青以及他们的子女,被特别优待地安排在一等座位。

对于他们,也许只有在这种活动中,才能不花钱而坐一等座位吧?也只有在这种活动中,才能觉得自己和台上的演出者之间有深厚的情感关系吧?

据我所知,最终结算下来,经费还是超支了。所幸超的不是太多。

至于小力是怎么堵上这个窟窿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难得马小力那一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精神和“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气魄。

那一场义务演出的义务主持人是王刚。

它是我参加的最后一次知青活动。

此后,我有意识地渐渐远离一切所谓的知青话题。北京以及其他各城市的知青,也再没发起过算得上任何社会现象的知青活动。传媒中五花八门的话题层出不穷。“花边儿”炒成大块儿新闻的事例比比皆是。中国已进入空前的泡沫话题泛滥成灾的时代。城市人被此泡沫整日淹没其中,谁都烦得要命但是却无处逃避。我每每暗自庆幸所谓知青话题的归于寂然。心想这对知青们首先是天大的好事。不是明星不是演艺圈内人,终于被整体地忘却了,终于不再被整体地说长论短了,也终于都能够面对身为父母身为中年人的现实而“相忘于江湖”,这比总被整体地当成件似有分量其实已毫无分量不关大多数城里人痛痒之事一再地旧话重提老生常谈要强得多啊!有时候被忘却简直意味着是被仁慈地赦免。

而今年,是“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周年,是知青返城二十周年——会有不甘寂寞的知青发起什么纪念活动吗?

我想,肯定不会的。

我想,我的大多数同代人,经历了十年的农村“再教育”又经历了二十年的城市“再教育”,对于自己远逝了的昨天肯定早已是欲说还休了。这后十年的欲说还休与前十年的欲休还说心理况味大为不同。并且,也该终于省悟,改写了各自命运的那件三十年前的大事,原来从任何方面都是无须以任何形式纪念的。不管是多少周年,其实对自己们的“现在时”,都已经毫无必要毫无意义了。

由别人想着,达到的纯粹是别人的目的。

自己念念不忘,继续蚀损的纯粹是自己的心智。

我想,即使有人又策划什么活动,那人也许反而非是知青。因为若是知青,当能理解知青们甘于消弭掉知青情结甘于寂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