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8/39页)

又,人总喜欢回忆自己颇不寻常的经历。不管那是浪漫的还是苦难的,是人生逆境还是光荣资本。

在知青返城的前十年,他们皆从二十七八岁向三十七八岁匆匆地、毫无驻足稍停之机地疲于奔命地朝身后抛掷着他们的日子,皆不曾从容地消遣过美好的青春。青春对于他们似有若无,青春是他们的昨天,这昨天那么迅速地远离了“现在时”。身在“广阔天地”,他们还不太感觉到那一种迅速,倒是常常觉得度日如年。恰恰是在返城以后,岁月仿佛开始压缩着流逝了。于是大有度年如日之感。几乎皆愕诧于怎么一眨眼就是中年人了。于是“中年恐惧症”,作为中国的一种“代”的特征,从他们身上表现得格外明显。他们的怀旧,也就常以集体的方式,类似的色彩,并不想掩饰地张扬着。

他们怀旧便是缅怀自己的青春。

他们缅怀自己的青春便是回忆“上山下乡”的岁月。

那岁月里有他们的浪漫,也有他们的苦难;是他们的人生逆境,也常被他们自己视为人生资本。

将苦难和逆境中走过来的经历视为人生资本,乃是古今中外人类比较共同的“毛病”,非中国知青一代特有的也不值得投以讽意,更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是,虽然返城知青们的怀旧等于缅怀青春等于回忆“上山下乡”的岁月;虽然“上山下乡”乃“文化大革命”运动中之运动——却不等于念念不忘地回忆“文化大革命”岁月更不等于缅怀“文化大革命”。恰恰是在这一点上,中国返城知青们,首先被某些中国人故意地,甚至可以说是不怀好意地歪曲了,也可以说常常遭到不怀好意或别有用心的诬蔑和诽谤。那某些中国人,首先是些舞文弄墨者。诸如某些文人,某些记者——他们中自以为深刻,自以为敏感,又专好靠了这两种“自以为”煞有介事地经常吹出一串串是非泡沫的人。他们或她们像些雌雄螃蟹,吐沫自娱,总是企图引起世人对自己的注意。世上本无事,也没那么多所谓“热点”“焦点”,有时纯粹是他们或她们搬弄起来的。他们和她们还是这样一些人——保全自己达到谨小慎微的程度,在大是非大事件面前却一向畏畏怯怯,噤若寒蝉,这就使自己们的存在根本无法令人重视。但又常常沮丧于此,失意于此。那么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便是搬弄是非借以营造泡沫话题。

在知青返城的前十年中,知青们的集会,往往被他们和她们武断地归结为“红卫兵情绪”。仿佛知青们一集会,“造反”又要开始了,“动乱”又要来了,“文化大革命”又要重演了。由于他们或她们煞有介事的、杞人忧天的、故作深刻和敏感的话语鼓噪,颇影响当局对知青集会现象的判断和看法。当局本是对知青集会现象暗觉不安的,加之他们或她们煞有介事地分析,于是难免地布置防范,以应不测。因而知青们的集会,倘规模大了点儿,几乎必有公安局乃至安全部的便衣工作人员密切予以关注。甚至,连国外媒介亦受其迷惑,对中国返城知青的集会,做过多次离题万里的荒唐的报道。他们或她们中,有人自己也曾是知青,按理说对知青的集会现象,他们或她们是最能正确理解、最能正确加以分析的。但他们或她们往往偏不。偏要煞有介事地、故作深刻和敏感地向世人以及当局做莫须有之暗示。我对他们或她们是很厌恶的。而返城知青们集会前、集会中每每自我宣扬的发扬什么光大什么的“青春无悔”之表现,以我的眼看来,其实也带有故作性、表演性。很大的程度上是持一块盾,既保护自己不受莫须有意味的攻讦,也同时向当局和世人做“平安无事”的回答。后来情况有了好转。因为返城知青的一次次集会,从未给社会造成什么不安定。于是,当局和社会对此现象首先充分理解,他们或她们的暗示自然也就不再被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