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2/39页)

但是,他们当年毕竟都拥有着一种至关重要的资本。那就是年龄。二十六七三十来岁三十多岁的年龄,无论打算对人生做何进取,为时都不太晚。年龄是返城知青当年唯一的资本。令全社会不同程度所同情的整代“遭遇”,具有苦难色彩的同时也便具有了沧桑色彩,具有了坚忍色彩的经历,与上一代人相比磨而未圆似乎仍显得咄咄逼人的棱角,与下一代人并论不卑不亢似乎人生经验极为丰富的成熟,又使知青这唯一的资本成为知青唯一的傲。此傲不无受过严峻洗礼之意味。在返城初期,知青唯靠此傲支撑着其奋斗精神,保持住心理平衡。

此傲是知青的精神味素。

义——这是知青返城之初普遍都愿恪守的做人原则。无论是兵团知青,还是插队知青,返城之前他们都必因同命运而相怜,而相助,而相呵护。因为,对于当地人,知青是外来者,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倘当地人欢迎并关怀他们,则他们无物以报,唯有奉还感情奉还以义。倘当地人排斥他们甚而歧视他们孤立他们打击他们,则他们相互之间并无任何财富的团结基础,亦只能靠了感情靠了义而更紧密地凝聚在一起。义是知青近乎发配的命运对他们的启示。他们在很短的时期内便领悟到了这一点。但事实上,当地人排斥歧视甚至孤立打击他们的事件虽有发生,却肯定是极其个别的现象。就普遍情况而言,无论是兵团的老战士,农场的老职工,还是乡村的农民,当年对知青们既是欢迎的,也是尽可能予以照顾和关怀的。个别事件不但存在,还很恶劣。我们于此强调的是普遍情况。故时至今日,许多知青念念不忘常系心头,谈起来动声动色的仍是与当地人那一份情。彼此的情中也确有桩桩件件感人之事。而当年欢迎过后来又依依相送过知青的农民、牧民、山民,忆起从城里来的“学生娃”们,往往也是此情绵绵。他们会牢记着知青教师教过他们的子女,知青医生为他们治过病,或为他们的女人接过生。即使对于当年表现很差甚至极差的知青,他们谈起来时的态度,也如同是在回忆不懂事的孩子的淘气行为或恶作剧,仁义宽厚溢于言表。无论对于当地人还是对于知青,往昔的岁月里,都有着“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的情义;有着“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温馨;有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的真挚;有着“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的古道热肠。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当年的南北知青。我有充分的根据说明,知青们最无怨言也最感欣慰的便是,当年毕竟和一部分生活、教育背景迥异的劳动人民休戚与共过。他们是知青们在城市里所接触不到的,完全陌生的。而且,是生活穷苦的,随遇而安的,非常本色的一部分人民。在知青们心目中,在今天,对他们身上美好的方面和惰性的方面了解得一样清楚。

用一位知青的话说——“唯一不后悔的是,曾和那样的一部分人民在一起过。”

返城初期,知青们有一种不习惯。深析之,是一种怕。怕那只无形的,划分城市人命运格局的大手将他们抚散。那只大手是导演城市通俗故事的上帝。它重新定位城市人的命运。它几乎毫无规律地,随心所欲地,完全按照自己好恶地抛撒机遇。它嫌贫爱富极端势利眼。它只关照离它最近的人,对离它远的人的存在几乎不屑一顾。迅速被抚散的知青经常寻找机会靠拢。只要靠拢在一起便不免会彼此谆谆告诫,一定要“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在城市生存下去。仿佛一旦不再是群体,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安全的。他们希望互相拉扯,希望仍如当年那样互相呵护。因为他们几乎都一无所有啊!然而城市对于他们却另有一番教导。那教导现实得近乎冷漠,全部内容差不多便是“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