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叔(第11/12页)

“你们看,他真过来了,真是个不懂事的家伙。”

“你喊我干吗?”我冲着她说。

“我不过是试验一下,”她连忙用鞋底挡住自己的脸,怕羞似的,“你还真听到了。我问你,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你刚才不是在叫我吗?”

“我是在叫你,但你不应该听到的。先前我在你院子里打鞋底时,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都没听到。现在呢,你一下子就听到了。”

“你真是水永家的桂枝吗?你完全变了样呢。”

“我看你该走了,你很不像话。”

她从脸前拿开鞋底,很高傲地扭过身去,她的右手还在很熟练地抽出麻线。那几个女的也学着她的样子将背对着我。她们的举动令我想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场景,那就是禾坪里晒谷的场景。金灿灿的谷子令人眼花。但我的思路到这上头就断了,这些月白色的妇人同那满地的谷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既然她们不理我,我还是回家吧。我一走,桂枝又喊我。我任她怎么喊也不回头,我实在困极了。回到家倒头便睡,睡了没一会儿又被喊醒了。她站在窗前叫我,还轻轻弄出响声。我起身一看,又是那几个人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像是一些鬼。我想,水永公公的媳妇即使是变成了女鬼,也没必要来缠我啊。我明天早上还要起来喂猪和整理菜土,我不愿同她们纠缠。再说这些女子根本不将我看作男人,可以说对我作为男人的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那桂枝还对我特别鄙视。我终于入梦了,而这些女子,竟追入了我的梦里,一个个都高举手里的针来扎我,还用鞋底来砸我的后脑勺,嚷着“要用鞋底将他打得聪明一点”。她们打了好久,后来我的脑袋就完全麻木,我不省人事了。

我时常坐在院子里想,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有点迟钝的农民。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村子里,发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而我,始终是这些事件的旁观者,至多也只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有一条什么样的古老的法律阻止我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呢?难道我,一个认得很多字、又爱思考的人,在村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智力低下的次品吗?我面前有一棵橘子树,还是村人上山种苹果树那一年栽下的,它几乎年年都是果实累累。当收购橘子的小贩来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同他讲起当年的那场荒山植树运动,讲起住在小屋里的古怪的犬叔。我说话的时候,小贩就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要我住口。他说他是来收橘子的,不是来听我诽谤别人的;如果我对往事不服气,就躲在屋里朝墙上撞自己的头好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我对小贩思想的敏锐大为吃惊。我生活在如此敏锐的人群中已有几十年,我的头脑越来越复杂,生活的内容也随之越来越单调、虚浮。时常,我竟会忘了自己的农民身份,将田地和菜土扔下不管,致力于一些毫无实效的工作。上个月我请人在屋后挖了一口井,但那口井里没有水,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逃生处所。我打算在地震爆发之际藏到里头,在井口盖上盖子。我在井底储藏了好多食品和酒。我还在猪舍边上砌了一个瞭望台,我希望再次看到万马奔腾的场面,因为无数个夜晚我都怀着重返战场的渴望在被窝里发抖。

现在我的膝盖已变得十分僵硬了,我费力地朝橘子树下的石凳坐下去,看见白头发的老妇人在院门那里张望。那是水永公公的媳妇桂枝,她已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婆子,我常看到她受到自己儿子的追打。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于是她便无趣地走开了。

好多年了,村人遇事再也找不到人出主意、商量讨论。水永公公和犬叔消失在那个无底的坑里之后,村里人就都成了沉默的人。在我看来,大家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样,成天就只会默默地干活。我觉得他们已经忘记了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但我是错了。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依旧有时去山上。他们单个地行动,坐在很深的草丛中,长久地看着天上的大雁发呆。一次我跟踪水牛到了半山腰,当他在隐蔽的地方发呆时,我尖锐地吹出一声口哨,然后躲了起来。我看到他发了狂似的跳出来,手持木棒朝那些灌木丛猛力扑打,口里发出吼声,仿佛在同某只野兽搏斗。后来他忽然停止了,扔了木棒,将双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我溜过去捡起木棒,看见上头溅着一些新鲜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