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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父亲那里。算好冯晓琴带小老虎去上英语课,这时是个空当。顾士宏问她:“下点馄饨好不好?”她点头。看父亲从冰箱拿出一排虾肉馄饨,放进烧滚的水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平静了。盖上锅盖。顾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里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见个朋友。”顾士宏没多问:“要不要再炒个蛋?”她说不用。一会儿馄饨捞出来,碗底放香菜开洋,现成的鸡油,也挖了一小勺放进去。汤头嫩黄。顾清俞尝了一个:“爸爸烧的馄饨,比外面的满汉全席还要好吃。”顾士宏叹口气。顾清俞做好准备,猜想后面必是跟着老父亲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总之有一番往来。谁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顾士宏说是吃饭时,漏出来的。顾士莲最近舌根处长了个瘤,PET-CT做了,显示癌细胞扩散,活检报告还没出来,但也八九不离十。“这顿饭吃的——”顾士宏摇头。高畅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势紧迫,亦不会在家庭聚餐上提这个。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医生粗粗替他们算了笔账,是个天文数字,而且不打包票。到头来可能还是一场空。顾士莲应该是关照过老公保密,因此高畅这么冷不丁说出来,她没撑住,当场便翻脸,差点掀桌子。高畅倔强道,自己人,说了又怎么样。也不是平常的洒脱模样。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劝,他愈是喝个不停。顾老太挑馋嘴牛蛙里的丝瓜吃,年纪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脑筋不如从前,也不知小辈们说的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也有些慌张起来,“咋啦咋啦——”顾士宏问高畅“缺多少”,他还没开口,顾士莲板着脸大吼一声:“不用你管——”顾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头,顾昕叫服务员买单,苏望娣挑囫囵的菜打包,顾士海端坐着,不悲不喜的模样。一如往常。顾士莲先是不动,木然对着桌面,忽地,哭了出来。声音尖厉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吱——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很快转为呜咽,哭声凝成了一片,仿佛头顶的乌云,低低回旋。片刻后,顾老太去抚她的背,没头没脑地劝:“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静下来。

顾士宏其实还瞒着后面那截,不方便对女儿说。饭后一家人往回走,他与顾士海走在最后。兄弟俩平常也话不多的。这次是顾士海先开口,夹着怨气:“到底想我怎样?”顾士宏一怔。顾士海说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说,我就把钱拿出来了。可我是吗——我是瘪三,彻彻底底的瘪三,垃圾瘪三,上海滩有几个人混得比我还惨?”喉咙口似是包着一口痰,虽然含混,却自有一番沙哑的劲道,透着不平和悲愤。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闪现。顾士宏没料到大哥这么激动。原先想好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晓得的,晓得的——”前面几人听见动静,回头看。顾士海表情收势不及,僵在脸上,瞧着更是古怪。便低下头,把力气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劲。顾士宏很少见他这样,说话时连嘴唇都发颤。像是积了许久,一下子倒出来。话少的人偶尔开口,后面便不听使唤,愈发恶狠狠地:“我晓得,她心里怎么看我。别说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穷光蛋一个回上海,还要靠妹妹接济,真正是垃圾瘪三,不要脸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岔了,剧烈咳嗽起来。前面几人又回头看。顾士宏做出兄弟间闲聊的模样,挽住大哥臂弯,“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气里花粉太多,容易过敏,鼻炎、咳嗽、打喷嚏——”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