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8/10页)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吗?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

冯晓琴沉声:“你不要瞎讲。”顾清俞诧异:“警察问你,你也这么回答吗?”冯晓琴看了她几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欢了半辈子的男人是个垃圾瘪三,混得比我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如。心情怎么会好呢?”也不待她开口,径直说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间相处也很潇洒的——姑姑得了那种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几十年的油,也不见他吱声,就跟聋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们这里是洋派,是潇洒,如果换了我们,你就又要骂我们垃圾了,做得出了,对吧?所以阿姐,我这些年在上海,也没啥别的收获,就是学会一点,不管哪里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鲜还是邋遢,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进下面出,其实都差不多的。骂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姐,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我这么高贵这么有钱,住豪宅开进口车,我是人上人啊,你们算什么东西——可是阿姐,有时候我真的挺可怜你的,老女人整天装啊装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过来横过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其实别人看着特别可笑,当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装×跟傻×就差一个字,这道理你大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