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5页)

他看见了一个稀奇的景象——那个敲钟人,背向他,立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下,一只手握着一把锃亮的铁榔头(肯定是日货),另一只手在随风飘,时而弯曲有形,时而垂直落下,像杂技一样。是什么人啊,太奇怪了!他定住目光望去,发现那竟然只是一只空袖管。

可以想象,他的手丢在战场上了。与那些不幸丢掉性命的战士相比,他无疑是个幸运者;与那些丢掉腿脚的人相比,他也是幸运者。

不,不,他不仅仅是丢掉了一只手,当他转过身来时,陈家鹄大惊失色:眼前的人没有脸!他脸上戴着一个黑布套,只亮出两只黑眼珠子,隐隐在动。可想而知,战火烧毁了他的面容,真实的面容一定比黑布套还要吓人。他还活着,但面相丑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是幸还是更大的不幸?陈家鹄望着他,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同情。

对方注意到他的企图,回头又敲了一下弹壳:当——

陈家鹄知道,这一道钟声是专门敲给他听的,在提醒他:别过来,快去上课!或者说,对方不想接受他的同情,或者满足他的好奇心。陈家鹄这才往教室快步走去,没有迟到,几乎和教员同步入室。

教员姓王,女,穿着朴素,五十来岁,上课的样子很是老到,对教学内容也是烂熟于心。但缺乏激情,慢声慢气,有点之乎者也。

她教的是基础课,从古老的《孙子兵法》下刀,游刃有余,“《孙子兵法》有道,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

文言不能太多,多则少矣。现在是白话年代,年轻人对文言一知半解,点到为止。王教员深悉时代特征,及时改用白话讲解:“这道的是何意?就是讲,两军对垒,倘若要胜券在握,必须要摸清敌人之情况。破译密码也是如此,对敌人的建制、编制、装备、驻地、兵力,以及各主官的职务、名姓等等情况,我们必须要掌握。掌握得越多越深,你就越容易抵达破译之彼岸。比如,像这次杜先生来这里视察,来之前可能会发出密报,通知我们做好接待准备工作。假如敌人截获了此份密电,但对首座的身份、职务、姓名等情况一无所知,那么要破译这份密电的难度显然加大了。反之,如果敌人对首座之情况很了解,身份、职务、名字都了如指掌,那么破译这份密电相对就易,因为在这份密电里极可能出现杜先生之名字、职务等相关文字。这等于有了突破口。破译密码,难就难在找不到突破口。有了突破口,你们之专业才华才有了用力的支点,进而才可能撬动整栋密码大厦。”

王教员讲得头头是道,下面人听得专心致志。只有坐在后排的陈家鹄,精力不太集中,目光几度从教员脸上游离开去,跑出了教室,散落在窗外。他的注意力可能还在蒙面人身上,他在想黑布之下的那张面孔究竟有多么丑陋、恐怖。当然还有种可能,是在想惠子……胡思乱想间,教员早已改弦更张,从空洞的理论转到两军对垒的作战地图上。王教员身材矮小,张挂图表不是件轻松事,但她为了让同学们切实掌握知识,挂了一张又一张。这会儿,她又挂出另一张图表,一边挂一边问下面:“我们再来讲讲日军第十四师团的情况,请问这支部队现在谁是指挥官?”

“土肥原贤二。”赵子刚答。

“对,就是他,土肥原贤二。”王教员解释道,“此人是个‘中国通’,曾在关东军里当过多年特务头子,此次出征……”说到这里,教员发现陈家鹄呆若木鸡,定睛一看,居然睡着了,坐得端端正正地睡着了!

王教员叫醒他,问道:“你这是在打坐还是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