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5/13页)

“你在干什么?”

安娜开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错了。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接着又迅速拿掉。燕子男的教导在她头脑中回响:

后悔就像金色的珠宝:在适当的时候,会显示出无比的价值,但是向陌生人泄露出来可就不能说明智了。

好在这个年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娜瞬间的表现。他突然听到安娜的声音后迷惑不解,从坐的树桩上跳起来向后翻倒在地。

“哎呀,我的……”当他回过头看到安娜时,眼睛里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清清楚楚。安娜还不习惯林子里有人受到如此惊吓而且居然不加掩饰。

这个人的一切都有点奇怪。

“Riboyno shel oylum![15]不过是个小姑娘!”他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回到树桩上,“你吓着我了!”

安娜很不情愿听到被称为“不过”是某个东西,不过她很谨慎,不让自己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

“那是什么步枪啊?”

年轻人疯狂地转过去,朝正后方看了看,然后尽管保持着摇晃的坐姿,还是朝每个可能的方向都看了看。“什么?在哪儿?”

“你的步枪。那是什么枪啊?你干吗要吻它呢?”

年轻人盯着安娜,大睁着眼睛,脸色通红,汗水横流,眉毛令人不解地皱了好大一会儿。

接着他放声大笑起来。

这个人的笑声在安娜听来有种奇妙的启发意义。燕子男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他的人生很精彩,可是却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笑声——近两年来,他对谁都没大笑过——可安娜童年时代处处是欢声笑语,这个人的笑声盖过另一个人的笑声。可是,这个年轻人的笑声是真正出自愉快和放松。他大笑是因为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糟糕。他笑得很放松,笑得很爽朗。

“哦,亲爱的小姑娘,不是!”他说,“那不是步枪,这是支单簧管!”

“什么是单簧管?”

他挑起眉毛。“单簧管是种乐器。像我这样。”

在意第绪语里,乐器和演奏者都叫klei-zemer或者klezmer。

安娜皱起眉头。

“怎么,”年轻人说,“你不懂音乐?”

安娜懂。她听懂了这个词,她知道点音乐,但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过任何乐曲了。

“我记得音乐,” 安娜说,“只是不了解。”因为有燕子男陪伴,她开始习惯没有什么嗜好都可以。她已经很久没有要过什么东西了。现在,请求要什么东西有种危险和违规的快感。“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单簧管先生?”

单簧管先生听了,茂密的胡子后面露出微笑,圆圆的、红红的、苹果般的脸颊朝眼睛方向努起来。

“这个,”他说,举起乐器,“是单簧管,我叫希塞尔。”

安娜听了觉得挺有趣。“好的,你能给我演奏一曲吗,希塞尔先生?”

希塞尔先生的脸耷拉下来。“哦,不行,真抱歉。我不能,小姐……呃……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因为他漂亮的欢乐表情骤然消失,或许是因为这句问话的本身,安娜一震,头脑中闪现出一道明亮清晰的灵感之光。她没有名字。她不能有名字。眼前这个人把自己的名字随便扔出来,似乎毫无价值。她能够感觉到这个古怪、愚蠢、如痴如醉的男人危险、放松的欢乐,犹如一道温暖、甜蜜的洪流,开始扫除她的警惕。安娜负隅抵抗着。

他盯着安娜,等待着。她叫什么名字?他圆圆的红脸蛋诱人地吸引着安娜。收集来的路语的名字在脑子里四处滑动着,蠕动着,躲避着追寻。

结结巴巴了几下后,安娜放弃了对名字的搜寻,换了个话题。“可你为什么不演奏?”

这个问题让希塞尔先生再度心情黯然,安娜立刻感觉很内疚。她很喜欢希塞尔先生看人的样子。希塞尔先生肩膀方正,她好想把手掌放在他的胸膛上,上下摩挲,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共振。几乎在伤心的同时,希塞尔先生又显得那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