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步枪的人(第7/13页)

“嗨,”希塞尔先生说,“今天这儿成了林地里备受欢迎的公共角了。”希塞尔先生的话语中带着咯咯笑声,轻松柔和,让人放心,没有冒犯的意思。友善。这个也跟安娜的理解相背离。尽管燕子男善于把陌生人变成同胞,他自己却从不友善。友善是自我的某种延伸。友善是很容易被断然拒绝的。

友善很脆弱。

燕子男没有马上开口。那一刻他平静至极,似乎危险万分。他只是那么打量着。最后,他终于把目光从希塞尔先生的脸上往下移到安娜的脸上。

“你没事吧,宝贝儿?”

他伸出指头细长的手——那只右手,掌心向上翻着。

安娜知道他最喜欢自己的左手,这只手垂在身侧,手背对外,藏着无比锋利的刀刃,像是枝条般的手指中夹着一把镰刀。在这件事上,除了离开希塞尔先生,拉住燕子男等待的手,安娜没有别的选择。

从对手的立场看希塞尔先生,感觉有些不堪。从你这边看对面的燕子男,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就那么等待着,志在必得。再看站立在暮春中的希塞尔先生,简直可笑之至。那顶宽松的圆帽在圆溜溜的脑袋上歪歪斜斜地戴着,头发剪得很短。他胡子稠密浓厚,凌乱不堪,衣衫褴褛,靴子随时可能从脚上掉下来。他站着时身体微微晃动,好像微风中的树。单簧管夹在指尖中松松地垂下来。

他这件乐器连舌簧都没有。

安娜带着一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在表达这种判断才会有的那种权威和苛刻,发觉希塞尔先生的样子显得多么稚气。

当安娜向燕子男走去时,刹那间,惊恐、失望、伤心乃至背叛等各种表情同时浮现在希塞尔先生的脸上,接着,安娜从他那迟钝模糊的眼睛里看到了谅解。

“哦,”他说,“你一定是——”

“爸爸。”安娜说。她希望主动回到河岸的举动能够缓解感觉已经蹿到燕子男坚硬的手指骨头的危险,那几根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可是燕子男丝毫没有放松。

希塞尔先生眼中闪现出真心感到释然的光芒。安娜看到他开始伸出手要握爸爸的手,这时燕子男说话了。

“谢谢你,”他说,话语来得似乎很突兀,好像在黑暗中迅速清理了下看不见的喉咙,“谢谢你照顾她。”

燕子男的手动都没有动,希塞尔先生甚至还没有完全伸开胳臂就收回想握手的动作。“哦,”他说,“没关系。”

安娜和燕子男同行来首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希塞尔先生试图释放善意,燕子男却想断然阻止他。在每个转折时刻,燕子男都主张并且身体力行一个建立在这种观念上的非常简单的哲学:人没有必要忍着痛苦给别人好处,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无论多么短暂,多么瞬息即逝,甚至多么虚伪,其实都有拯救我们所有人的潜力。

可是现在,他正竭尽全力要把某个人赶走。

“爸爸,”安娜说,“这位是希塞尔先生。”

希塞尔先生斜了下脑袋说:“幸会。”

燕子男没有回答。“宝贝儿,”他说,“你准备好要走了吗?”

对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燕子男知道如何回答,安娜知道,连可怜的希塞尔先生也知道。

“好了,”安娜说,“准备好了。”

安娜和燕子男并排穿过树林,都沉默不语,离开碰见犹太人希塞尔先生的地方,然后两人像往常那样埋头前行。可对安娜来说,情况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很多事情安娜拿不准了。她甚至不知道在正常环境下生活应该如何过。其实,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环境,或者说像“真实”“虚假”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她显然不理解人们用各种花样翻新的方式加在别人身上的种种界限——燕子男和她像呼吸般轻轻松松地越过那些界限。其实,如果安娜和燕子男可以被称作什么的话,像某些人被称为农夫、修鞋匠或者送奶员那样,他们应该被称为越界者。可是,安娜死活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非得离开希塞尔先生呢,仅仅因为别人围绕他画的那些界限和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