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12/14页)

燕子男大声叹了口气。因为不想被当作傻瓜,安娜从不说希塞尔先生的那些小词短语。可是她也从没忘记过。

希塞尔先生和燕子男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又很奇特。他们彼此不是很喜欢对方,从不管对方称为朋友,或者换了不同环境后保持联络。无论在哪里,好像争执就在他们周围往任何方向只走数秒的行程上。

但同时,他们之间某种东西也开始成长发芽——某种互相配合的默契——而且这种时刻最明显的就是两人中的某个会放弃强烈坚持的作息方式,转而拥抱对方的主张,好像特意拿出自己的某段人生时刻向对手致敬。例如:希塞尔先生从来没有因为单簧管肩带而感谢过燕子男。第一个早上,安娜很担心,这是种公然冒犯,或许忽视了,但她很快就发现,情况不是这样。对希塞尔先生来说,不强烈地表达感激是很难的,而面对燕子男向来不可动摇的冷静,他的克制就是感谢的终极体现。那天早晨出发前,他们的目光无疑做了交流。也许对燕子男来说,回报这样谦卑敬重的时刻更不容易。他的很多作派僵化刻板,他的很多概念黑白分明——但是他会松懈对秩序感的狂热约束,借此来展示情义。他会安排出祈祷的时间,毫无保留,也不会找麻烦,以前会招致讥讽乃至让燕子男加快步伐的这样那样的评论或者嗡嗡的小调,现在都能够安然(虽然从来都不是很热情)忍受了。

正是闪电战期间,他们三个人紧跟在德军先头部队的后方,有两个或者两个半月的时间都没有碰到直接的威胁,此后,威胁才再次升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行走的那段时间很安逸。很少有哪天看不到战火,很少有哪天脚下看不到死亡的证据。而且,好像几乎已经成为惯例,每当安娜躺下正要睡觉的时候,野蛮、疯狂的爆炸就开始撼动空气,照亮天空——好像它知道安娜要睡觉了。

那几个月来,她没有睡过几次踏实觉。

他们开始感觉到反攻德军先头部队的威胁后又漫游到苏联腹地。他们离前线还足够远,到目前为止还感觉不到激战带来的可怕威胁,可是树叶开始变色,雨下个不停,德国人被迫几乎停止前进。燕子男不敢行动太迟缓,以免被第二波德国兵抓住,可是如果他们保持自己的行动节奏,几乎肯定又会跟第一波部队的尾巴遭遇。

现在他们经常听到距离很近的坦克剧烈的炮火声,感到非常不安。希塞尔先生没完没了地推测被坦克射出的弹片击中会有多疼痛,尽管这不是燕子男决心转而返回波兰的决定性因素,但也撑不起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力。

他们尽可能搜集到更多野战配给口粮,全装在一个阵亡战士的背包里,供回去的路上用。令人吃惊的是,希塞尔先生不怎么抱怨,一路上背着这件又大又沉的东西往回走。

起初安娜以为回家肯定要历尽千辛万苦,因为运送供给品的货车和部队的运输工具轰隆轰隆地从附近的大路上开过去,大量时间都在林地里安静地躺着浪费掉。当然,他们从不走那些大路,但既然主要目的是尽可能迅速从前线逃离,他们也做不到按照自己的喜好彻底避开——再说部队的车辆是判断前线相对位置的指示器,比任何罗盘或者更客观的器具都可靠得多。

朝波兰方向往回走,感觉出奇地轻松,好像整个道路都是微微倾斜的下坡。他们顺利到达布格河,只遇到几次小小的意外。有次,差点意外被抓住,安娜和燕子男马上扑倒在地,屏住呼吸,看到一小队德国侦察兵后就装死,这伙人吐着舌头啧啧叹息,哀叹这个如此美丽、显然是雅利安人的小女孩这么小就死了,希塞尔先生则不声不响地蜷缩在他们之上的某棵树的顶端,紧紧地把食品搂在自己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