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故事(第7/23页)

“好了不起啊!”我们向他敬酒。

他也一个劲地站起来向我们鞠躬,并且一叠声地“阿里嘎朵”,表示感谢。

出冷门,在文学中,也是邀好的一招。不过,世界如此之大,作家多如过江之鲫,独具慧眼,领先一步,又是谈何容易的事啊?敬这位垃圾才子一杯酒,是完全应该的。也许高田那时从北海道到东京,土头土脑闯天下的时候,丁丁还在新街口礼堂听我的文学讲座呢!所以,丁丁自然讲不了当初他怎么萌生出这最早的创作灵感,而高田又讳莫如深,写书的缘起,也就只好付之阙如了。

现在的日本人,和我儿时在上海虹口所看到的东洋人,和青少年期间逃难苏北时所见到的皇军,到底不大相同了,变得特别的精明。他到中国来,后来知道,不是特为逛故宫和爬长城来的,高田君想把他在日本逮着的便宜,在中国再重复一次。所以,这个不留仁丹胡,不带战斗帽的鬼子,不光跟我玩心眼,跟他的朋友,甚至是帮过他忙的朋友,也玩心眼。

高田不给我答案,使我脸上挂不住,杨菲尔玛看出来了。她虽然赚日本游客的钱,但并不喜欢他们,正如日本商人点头哈腰,一个劲地“哈依哈依”,其实心里怎么想你们这些支那人,说出来你会吐血。她是什么角色?她能在旅游业界出人头地,跻身诸强,能在萧条的时候挺住,并从银行贷出款来,能在国际旅游业的年鉴里,有她杨菲尔玛的芳名,甚至能够弄个把世界上都知名的政要,来给她剪彩的非凡之辈,调理这个高田,还不是手到拈来的事,也没看她怎么费力,和他碰了几杯酒后,这位鬼子的谨慎,谦逊,礼貌统统扔进东京湾里去了。

于是,喝到最后,丁丁还是那个德行,挨宰到底,绝不孙子,四个人至少刷掉他两三千元,盘子碟子倒端上来百十来件,但基本没有吃到什么东西,这就是日本菜的特点了。而高田有司,这位据他自己说,昭和多少年还拿到过文部省一个什么奖的垃圾学者,渐渐地不那么拘束,渐渐地有些放肆,显然,他想起了北海道钏路市的那间小酒馆,想起了那位文身的老板娘了。他说她的丈夫到齿舞,色丹岛附近打渔,一走好多天,那是好寂寞好孤单的。于是,捉住了坐在我旁边的杨菲尔玛那纤纤细手,问:“你们住在北京的居民,是不是也轻视外地来的本国同胞?”

杨菲尔玛对于这类爱捉住她手的色咪咪的游客,有很多办法让对方不能如愿。或是给他斟酒,或是请他夹菜,或是建议他松一松领带,或是求他点烟。每次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总是不出五秒钟,又得放手。这位小姐,我服了。

“东京人很骄傲的,尤其在地铁里,对那些搞不清该搭哪条线的外乡人,很卑视的。”

“我们这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对外地人的自大情绪。譬如北京人,在有皇帝的日子里,东城西城的贵族,就瞧不上南城北城的平民。譬如上海人,至今,上只角的女孩子,不愿嫁给下只角的男人。”杨菲尔玛的旅游系统,所举办的什么星马泰十日游,港澳一周游,主要对象就是上海那些手里开始有些积蓄的小开,洋房买不起,花个几千块,上万块,陪新娘子到芭提雅看一回人妖表演,还是敢掏腰包的。所以,她对上海不陌生。不过,这些太中国色彩的引证,我不知道她怎么用日文讲给日本人听?

丁丁说:“这就是人的可怜之处,在纽约,你说你是住在曼哈顿,你说你是住在哈莱姆,人家对你的眼神是不一样的。让我来跟高田讲--”

这回,他明白了,愤然拍起桌子来,自然是酒的力量:“凭什么?大都市的人有什么值得神气活现的?可就是他们,一年扔掉的垃圾,是整个日本垃圾总量的四分之三。我为什么要写这部书,就是要他们丢人。”然后,骂了一通连丁丁都翻不出来的可能是北海道渔民的土话,接着又要去捉杨菲尔玛的手,可每次都因为酒喝得太多,动作失灵,等好容易伸过桌来,她将酒壶或面巾塞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