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0/12页)

现在父亲已经76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无论骨子里流过多少血,记忆仍是一片空白;有些东西,却让人刻骨铭心。父亲永远忘不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用手擎着那两页黑地瓜干迈出四爷爷门口的那一幕,永远忘不了四奶奶那张冰冷的干枯的无情的风干的老狐狸三角脸。那张冰冷的脸比起正月的寒风更要寒人心、伤人心。若是子灵老爷爷在世,父亲一定跪求他画下这五味人生:远景是萧条的村庄一隅,料峭寒风,苍烟落照,寒鸦独立,干瘪皱巴的老槐树无情地挥舞抽打着初春;前景是姐姐矮小的个头菜色的笑脸颤颤擎着两页地瓜干跨过那高高的门提子,背景是一张微微探出欲关大门的冰冷的老狐狸苍白三角脸。

“二月二龙抬头”,是土地爷的生日。这天意为万物复苏,春雨将降,象征农事即将开始,应及时备耕备种。清晨,爷爷从锅底下把不知几天才攒下的草木灰用“扒灰耙”扒出来,本来清贫的生活就经常不动火。用破簸箕盛了草木灰,椿木棍敲打绕宅围灰,当地曰“打簸箕”,意为防毒虫猛兽入宅,又为阻晦气。爷爷还用草木灰在院子里画了一个囤,以示有粮满仓。愿望归愿望,即使如此清贫的生活,没有阻挡住爷爷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渴盼。

从二月二这天起,家里实在没的吃了,三天没开锅没动烟火,姐姐饿得尖着嗓子哇哇地哭,把爷爷急得团团转,其实一家人两眼都饿得发慌,更何况一个不到2周岁的孩子。

四爷爷这“守地奴”看发地财的机会来了。同是亲兄弟,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他找到了效实他爷,也就是我本家的一个老爷爷。

“大叔啊,你看我二哥也没的吃了,能不能你去告诉我二哥,让他把湾北沿那二分菜地割半分给我,我用三斗豆子换。”

这二分地是当初分家父亲抓阄抓的。

“效何啊,你四弟托我找你,他想让你把湾北沿割半分地给他,他给你三斗豆子。”效实家老爷爷找到爷爷说。

“行啊——”爷爷万般无奈地答应了。

已经三天没动烟火了,一家人饿得瑟缩着,关键是姐姐实在饿得不行了,四叔气得直摔那破篓子。这几天也倒霉,连条大一点的鱼也拿不到,净是些薄而透明的小“浮哨”鱼,最多只能给姐姐做点汤喝,哪能管什么用呢!就是这样,四叔每次出去回来冻得上颌对着下颌打哆嗦,手上脚上冻疮都化脓了,心疼得奶奶用温水帮四叔洗净后再把生姜捣烂敷在伤口上。奶奶不知听谁说的,生姜可以治疗冻疮,但确实有效果。

有了卖地换来的三斗豆子,父亲领着四叔、五叔到田野里、地沟边和山坡向阳处挖点可怜巴巴刚露出头的荠荠菜、野麦蒿、苦菜、婆婆丁、曲曲芽、麸子苗,能挖的就挖,回到家洗净后掺着豆子磨成面熬着喝,聊以混日。

豆子眼看吃光了,连着两场春雨,吧嗒吧嗒,沿着屋檐滴下成滴成串的春愁,淅淅沥沥,烟横雾斜。爷爷看实在没办法了,再打土地的注意吧。爷爷冒着蒙蒙细雨找到了村东头自己连襟“三木匠”。

“兄弟,家里实在没的吃了,实在没有招了,你看能不能把泉子上崖我那二分半棉花地帮着给处理了。”爷爷说。

“哎呀,效何啊,不用说你割地换粮食,就是没有那二分地,为了一大家孩子,我量二斗谷子给你吃也不算多啊。”“三木匠”找到自己二哥“二木匠”,“二木匠”一听痛快之极,当即量了三斗谷子给了爷爷。

父亲去把谷子背回来,冒雨和奶奶上磨把谷子磨碎熬汤喝,稠的用葫芦做的勺子舀着给姐姐喝,稀的大人喝。

一家六口人度日如年,这该死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要饭难要的时候。春天给人多少美好的向往,但是现在,春天对爷爷来说,是一种煎熬,像千万个蚂蚁在吞咬你的肌骨,像黄花鱼放在熬好油的锅里吱啦着;是一种折磨,像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没有黎明,像梦魇中驱不走赶不跑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