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12页)

深夜,父亲两只手搓着要饭来的几个玉米棒子,玉米粒已经搓下来了,父亲还在搓着那空棒子骨头。

“实啊,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说吧,就我们爷俩。”爷爷说。他早就看出父亲有心事了。看着自己的儿子从小长大,有什么异常哪能不知道。

“呜呜……爷啊,不用去找仕昌大哥了,他已经没有了。”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爷爷。

爷爷看了看熟睡中的四叔、五叔,一言不发。眼睛红红的,昏暗中父亲能清楚地看到那泪珠浑浊滚出,浑黄浑黄的,一汪辛酸,一汪凄愁,一汪痛苦,使父亲想起了门前沧桑的老槐树灰褐色的老树皮里渗出的黏液性的东西。爷爷手抖动着,习惯性地想找烟吸,流亡以来很久就没有吸烟了,只是养成了这么个动作。爷爷脑海里闪过大爷那微笑沉静的四方饱满英俊的脸盘,高高的颧骨,俊挺的鼻梁,浓眉大眼,额头上小时候被骡子踢伤的疤痕,高大笔直的身躯,不卑不亢的沉稳的神态。闪过那个从小天资聪明、禀赋过人的顽皮小孩。是孟仲老爷爷发现了这块璞玉,出资去学堂雕琢,指望能书香门第,耕读世家,薪火相传,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书中寻玉,知识囊腹。大爷不负众望,熟读四书五经,很多地方甚至能出口成章;熟通《史记》《三国志》《资治通鉴》,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民国通史,无不浏览,老庄之道亦有所涉,常悲屈原宋玉之风,叹司马不屈之志,温文尔雅而桀骜不驯,子灵作画而大爷赋词以配,其乐融融,其乐奕奕。“九一八”的枪声,卢沟桥的炮火,打破了一幅静谧田园山水墨画,大爷毅然投笔从戎,怀报国之志,振民族之亡,三尺斩倭寇,七尺洒疆场。然事与愿违,形势所逼,事不得已而为之,忠臣报国,各为其主,兄弟相煎,煮豆燃豆,壮志未酬,热血空洒,从此抛父别妻,天地相隔,音容渺茫,空留一春愁苦断肠。

爷爷又闪过刘山要饭回来那个奇怪的梦。当时大爷一身戎装向他走来,冷冰冰的脸,也不说话,慢慢地提着冲锋枪,转身走了。

“嘤嘤……”爷爷开始小声啜泣,“我想起来了,想起你大哥死的那天了,他托梦给我了。嘤嘤……”

“呜呜……瑜啊(大爷乳名叫瑜),儿啊,爷想你啊!”爷爷禁不住老泪纵横,滂沱而下。

“呜呜……瑜啊,儿啊,爷命苦啊,你兄弟变成哑巴,爷觉着命够苦的了,流亡那样的苦也过来了。你这样走了,还让你爷活不活啊?瑜啊,你走都没见爷一面啊!”

父亲安慰着爷爷,禁不住泪珠吧嗒吧嗒掉下来。

爷爷一夜之间,陡然老了。大爷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早饭不吃,爷爷把自己关在屋里沉闷,一直到中午,奶奶做好的玉米稀饭一直凉着。奶奶和大娘都感觉异常了,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中午,爷爷颤颤巍巍出来了,一脸凝重,一脸沉闷,一脸痛苦,一脸无奈,一脸昏暗。他把父亲、奶奶、大娘喊在一起。

“他娘。”爷爷对奶奶说。

“彩虹。”爷爷对大娘说。

“咱就这命啊!老天爷不公平啊!我们面对现实吧,谁也别瞒了。怎么想,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难都挺过来了。”爷爷说。

奶奶和大娘怔怔地看着爷爷。

“呜呜……老二已经打听清楚了,仕昌三月十九打潍县时被打死了。那天晚上我梦着他就不对头,提着个黑黝黝的冲锋枪来见我,啥话也不说,冷冷地看着我。呜呜……”爷爷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苦楚。

“呜呜……瑜啊,我的儿啊,你叫娘怎么活啊!”奶奶像被晴天霹雳一惊,刚哭了一声,就背过气去了,大娘哭着赶紧和爷爷、父亲掐奶奶人中,敲打奶奶后背,折腾奶奶胳膊和腿。过了一会儿,奶奶缓过气来了,号啕大哭老泪纵横,大娘号啕大哭凄泪涟涟。一个老年丧子,一个中年丧夫,悲痛之情,难以言表,直惊得老树呜咽,浮云悲泣,飞鸟断魂,走禽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