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8/14页)

十月风紧天高,萧萧落木无边。故乡是沙土地,适合产一种长长的大葱,质甜,味微辣,富含纤维,随着生长要不断地培土,郁郁葱葱,亭亭玉立,可高达一米多。秋末,玉女般的大葱用镢连根刨出,抖净土块,摘掉烂叶,整整齐齐地站着垛在一起,如乡村里出落水灵的女子。那葱白如少女白皙的脖颈,又如藕瓜玉臂皓腕凝霜雪。煎饼从鏖子上揭下来,卷上干净的大葱,蘸点自制的甜面酱,满嘴的糊香味。

秋风在起劲地吹着,老槐树慢慢地在秋风中凋谢着,降媚山开始变得寂寥空旷又光秃秃,时有野兔在干草丛里蹦蹦跳跳,倏而远跑,撒下一溜干烟。使狗河淙淙的流水也变得缓慢,替而代之的是蓝绿色的厚厚结冰。人们开始加上了棉袄,用一块长布子束腰,缩着脖子,插着手,尽量不让身上那点热气跑出来,也不让外面的冷风钻进来。洁白高雅的使狗河成了我们的天然滑冰场。我们找几块木板,用钉子钉成两边凸中间凹的长方形滑冰板,两边凸出的木板下面再绑上两道铁丝,以减少滑板和冰面的摩擦力,削两根槐木棒,楔入两个硬钉子,当做滑竿,土制的滑冰工具就这样制成了。放到冰上,小心地踩上去,弯着腰,两手握紧滑竿,蜻蜓点水那样,在冰上一点,不能太深,要不拔不出来,也不能太浅,不起作用。滑板靠反作用力便轻盈地向前滑动,滑得熟了可以加快速度,单腿站立,双臂展开,像是拥抱大自然,像是蜻蜓点水,像是乳燕飞掠地平面;滑得不熟,像一岁多小孩走路,歪歪扭扭的,一不小心,跌个后仰,后脑勺疼得一阵昏黑。一人玩够了,可以两个人拉着手玩些花样。邻居娜娜那小姑娘在一边跺着脚干着急,喊着我哥哥,让我领她玩。其实我记得我们俩一样大。我停下来,让她轻轻踩上去,在后面推着她走,推着推着恶作剧一撒手,让滑板自己载着她滑出去,惊得她“呀呀”直叫。她没玩够,我干脆不用滑板了,直接在冰上推着她走,她轻颦轻笑,汗珠微透,不胜娇羞。那时的童心,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那种最天真无邪的感觉。滑冰玩够了,我们就换花样——在冰上打“尖子”,也就是打陀螺。用木头削成圆锥样,底下用烧红的炉条钻一个小眼,砸入一个钢豆子,也就是铁珠子,随便找块布条拴在木棒上,就可以在冰上或旱地上打着玩。冰上打“尖子”,陀螺转得快,轻轻一抽,飞快地旋转着,好久停不下来。看到快停下来的,再抽一鞭,边滑着边打着,飞舞着我们的童年,承载着我们的童趣。

1976年9月初,当我光着脚丫、弯着身、低着头捡着那些或硬硬的一筷子就能捡进瓢里面或费力地贴着地面将那些稀稀的“黄母脑子”鸡屎刮进瓢里面,转到学校后墙的时候,一阵阵琅琅的鲜嫩的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吸引了我。

“大家跟我读。”一个女老师说。

“刘文学沿着辣椒地猫着腰悄悄地向前走,走近了,竟然发现那胖胖的身子是恶霸地主王文学,他躬着腰高高地撅着硕大的屁股,两只手在快速地撕扯着辣椒。脚底下,一个大柳条筐子已经快满了。‘呔!王文学!你个坏蛋!偷生产队的辣椒。难怪生产队的辣椒一直在丢,原来是你这个坏蛋在偷!走!跟我到生产队去!’刘文学跑上去一把拽住王文学。‘呵呵呵呵,是你啊,小孩,吃糖,吃糖!……哎,你看那边是不是王爷爷来了。’趁刘文学回头的时候,王文学用他那罪恶的手恶狠狠地掐住了刘文学的脖子,就这样,一个优秀的少先队员被恶霸地主害死了……”

“好,同学们读完了,再默写一遍。”

懵懵懂懂八年了,听过“龠龠”“苇”“百灵鸟”的婉转啾啾,听过“哨钱儿”“节柳”“赌了”“问应哇”不同声音的和谐,听过青蛙不急不慢的“呱呱呱呱”高山流水鼓瑟弹琴觅知音,听过秋虫唧唧蝈蝈唱曲,听过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使狗河淙淙地流着,听过降媚山山谷刮过的呜呜的虎吼一样的雄壮的呐喊,听过大狸猫“正月里梅花开,花开人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里没人戴”的哀声叹息……可我从没听过这么美妙动听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如醍醐灌顶,如春风从降媚山谷呜呜而来,涤荡着我心中的混沌、蒙昧和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