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论相貌(第8/15页)

人,你们白白设法了解本不确定的死亡时辰,

与死亡选定的途径[54],

——普罗佩尔修斯

长期的担忧

比承受突然而明确的不幸更难受[55]。

——高卢

我们为操心死而打乱生,又为操心生而打乱死。生使我们烦恼,死使我们惊恐。我们作思想准备并非反对死亡,死亡是太短暂的事。一刻钟既无结果也无危害的苦痛不值得以箴言特别告诫。说实话,我们作思想准备反对的是为死亡作准备的作法。哲学先吩咐我们眼里时刻要有死亡,要预见死亡,要在死亡到来之前仔细琢磨死亡;在此之后它才告诉我们死亡的规律和应采取的预防措施,以提防预见死亡和琢磨死亡之举伤害我们。医生之所为正是如此,为了使他们的药品和他们的医术有用武之地,他们不惜把我们抛进病痛里。倘若我们本不善于生活,教我们如何死亡并教我们以不同方式结束生活中的一切便有失公正。倘若我们善于生活,活得宁静而稳定,我们同样会死得宁静而安稳。哲学家们爱怎么夸口就怎么夸口吧。“哲学家一生都在准备死亡[56]。”然而我认为死是生活的尽头而不是生活的目的;死是生活的终结、生活的极端而不是生活的目标。生活应有它自身的宏图,自身的构想;直接探讨生活就是自我调整,自我引导,自我容忍。处世之道的总课题和主要课题所包含的必修课里也有死亡之道这一课。假如我们不以恐惧给死亡之道增加负担,这一课会属于最轻松的课题。

从单纯性的课程中蕴含的实用性和朴素真理判断,这课程并不弱于什么学说向我们鼓吹的东西,恰恰相反。不同的人情趣和能力各有不同;必须按照人自身的情况通过不同的途径引导人改善自己。“无论风暴将我带到什么岸边,我都以主人身份上岸[57]。”我从未见我家周围的农人思考以怎样镇定自信的姿态度过他最后的时刻。大自然教他只在自己死亡那一刻才想到死。比之亚里士多德,他们更心甘情愿赴死;死亡对亚里士多德却有双倍的压力,由于死亡本身,也由于他对死亡长期的预见。因此凯撒的意见是,最想不到的死亡是最幸福最无心理负担的死亡。“在需要痛苦之前就痛苦的人,在需要痛苦时会更感痛苦[58]。”冥想死亡之所以厉害应归因于我们的好奇心。我们永远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总想超越自然的规定并向自然的规定发号施令。只有大夫才应该在身强力壮之时为这类胡思乱想吃饭不香,一想到死亡的情景就皱眉头。普通人只在死亡袭击他时才需要治疗和安慰,他们对死亡重视的程度恰恰与他们感觉到的程度相当。我们不是说过吗,俗人的愚钝和不知害怕使他具有对当前痛苦的忍耐力和对未来不幸事故的极度漫不经心,因为他生性粗拙,反应迟钝,对此类事情不够敏锐,也不会为此而心绪不宁。果真如此,那么为了上帝,我们今后就拜愚蠢为师吧。这正是科学知识许诺我们的特殊成果,愚蠢是以极缓慢的方式引导它的门生取得这种成果的。

我们不缺少优秀的教师,他们是天然单纯性的表达者。苏格拉底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就我的记忆所及,他对为他的生死问题进行辩论的法官们讲话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我怕[59],先生们,如果我请求你们别让我死,我会自投罗网,撞到原告人起诉书的矛头上不能自拔。起诉书说我比别人更假充内行,显出我对高于我们和低于我们的事情都有更深一层了解的样子。我明白我既不曾经常见到死亡,也认不出死亡,也不曾见任何人为对我进行死亡教育而去检验死亡的各种性质。害怕死亡的人首先必须是了解死亡的人。至于我,我既不知道死亡为何物,也不知道另外那个世界情况如何。死亡也许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也许是一件令人向往的事。(不过,如果死亡意味着由一个地方移居到另一个地方,倒应该相信,去同众多过世的大人物一起生活并避免同更多不公道的腐败法官打交道定会使生活得到改善。如果死亡意味着生命的消亡,那么,进入宁静的长夜仍不失为一种改善。我们活着时从未体验过比宁静、深沉、无梦的睡眠更美妙的事。)我向来注意避开我所知道的一切坏事,诸如伤害别人,不服从上司(或人或神)。对我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事,我是不会害怕的。如果我去死而将你们留在人世,只有诸神看得出是你们的情况还是我的情况将有所好转。正因为如此,有关我的事你们爱如何吩咐便如何吩咐。不过,根据我劝人办公道事办有益事的处世之道,我要强调说,假如你们在我的案子上看得不如我远,那么为了你们的良心,你们最好离我远远的。只要你们在判决时考虑我过去处理公私事务的活动,考虑我的意愿,考虑众多青老年公民每天从我的讲话中获得的好处,以及我为你们所有的人办事的成果,你们只有安排我由雅典议院常务会以公费赡养(因为我穷),你们才能适当减轻你们对我的功劳欠下的义务,因为我经常看见你们以并不充分的理由公费赡养别人……出于习惯,我不曾向你们求告并恳求你们怜悯,你们可别把我这种态度当作固执或对你们的轻蔑。我有朋友和亲人(正如荷马所说,我和别人一样并非从木头和石头中出生),他们都可以带着眼泪和哀伤出面,我还有三个泪流满面的儿女,他们的眼泪也可以得到你们的怜悯。然而,在我这样的年龄,我又以智慧过人闻名于世从而招致控告,如果我堕落到作出那样卑怯的举动,我就会丢我们城市的脸。人家又会怎样评说其余的雅典人呢?我常告诫听过我演说的人们别靠无耻行径救自己的命。在我国历次战争期间,在安菲波利,在波提德,在德里和别的我呆过的地方,我其实早就表示了我多么不屑于靠蒙受耻辱保证自己的安全。进一步说,我要提请你们注意自己的义务,要敦促你们注意丑恶之事;因为说服你们不靠我的祈求,而靠正义提出的纯正充足的理由。你们曾对诸神赌咒发誓要坚持下去:倒仿佛是我想怀疑你们指责你们不相信有诸神存在似的。而我自己却要承认我对诸神并不信任(虽然我应当信任他们),因为我怀疑他们的引导,不愿把我自己的事单单托付给他们。我完全相信神的存在,而且可以肯定,诸神对待此事的态度将根据此事是否于你们和我都更合适而定。好人无论活着或死去都没有必要害怕诸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