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13/53页)

你会说,这是多么无情的观点呀。我很长时间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这样想了。通常情况下,我不再表达任何看法。我只要活着,思考着。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是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挣过一分钱。我只是在保护我父亲和祖先留给我的遗产。保护钱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总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向我所有的财产发起攻击。我在跟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但实际上我已经不是创业者了,我和钱已经没有真正、直接的关系了。另一方面,我是倒数第二代人,只想正直地保护自己所得到的东西。

我父亲有时也议论穷人的钱。他不是根据数额多少而去尊重金钱。他说,一个在工厂做一辈子工的人,最后用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存款买了一块地,盖了座小房子,有一个果园,自食其力;在他看来,跟任何一位名将相比,这类人都是更伟大的英雄。他尊重穷人中那些身心健康、毅力超群的佼佼者,虽然他们的机遇非常少,但是他们能以勤奋、顽强的努力从世界财富中获取到什么。他们将双脚牢牢扎根在那一小片土地上,用很少的钱盖一栋小屋遮挡风雨。他尊重这些人。除此以外,他看不上任何人和任何物。有的时候,当人们在他面前讲述某个穷人悲惨无助的命运时,他会耸一耸肩膀不屑地说:“他是个废物!”

说老实话,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一个吝啬的人。就像所有自己不能创造或获得财富的人一样,我扮演的角色也是保护自己从生活和先辈那里继承下的遗产。我父亲不是个吝啬的人。他只是简单地尊重金钱而已:他干活,攒钱,到了某个时候,他会沉着、镇定地把挣来的钱全都花出去。我曾看到我父亲开出一张一百万的支票,以简单而果断的手势递给对方,就像给侍者小费那样。工厂发生了火灾,保险公司不予赔偿损失,因为火灾的原因是操作不慎。父亲需要做出决策:是重建工厂,还是关掉工厂,平静省心地靠利息度日?他当时已经不年轻了:年过六旬,他完全有理由不再重建工厂。他即使不工作也能生活,能在晚年惬意地散散步,看看书,出去旅游,开开眼界,但是他毫不迟疑地跟承包者和外国工程师达成协议,开出了支票,只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把所有钱递给了工程师,由他负责建厂。他是对的。我父亲两年以后去世,工厂至今还矗立着,运转着,做着有益的工作。这就是人生的最高意义:在身后留下一些对世界和人类有用的东西。

只是这对创业者自身并没什么帮助,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你想说的是孤独。深深的、强烈的孤独,它困扰着所有创业者的心灵,就像大气环绕着地球。是的。一个有事要做的人是孤独的。也不能完全肯定地说,孤独就是一种折磨。因为近距离地跟人接触,所谓社交生活,会让我感到更加痛苦;痛苦并非来自真正的孤独。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孤独就是一种惩罚,就像把一个孩子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而成年人在另外一间屋里谈笑风生。后来,有一天我们也长成了成年人,这才知道,孤独是人生中一种自觉的独处,而不是惩罚,不是受伤者和患病者的退隐,也不是怪癖,而是作为一个人生活的唯一、真正的存在状态。知道这些后,就不会那么困难地忍受它了,你会感觉自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活在一个辽阔的空间里。

我父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们家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金钱、工作与秩序,这就是市民阶层的世界,好像所有这些——家和工厂,都已为永恒的生命安排好了未来,甚至连生命之外的工作和节庆也都被规划妥当。我们家总是安静的,我也很早就适应了这种安静和沉默。话多之人,总在试图隐瞒什么;沉默之人,心里肯定坚信着什么。这也是我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但在童年时代,我深受这种教导方式的折磨。我感到我们生活中总是缺少些什么。你会说,缺少爱情……准备牺牲一切的爱情。你知道,这话说起来很容易。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解释是错误的。在生活中,被不正当的爱所伤害的人,要比死于中毒、车祸和肺癌的人的总和还要多。人们用爱互相残杀,就像用某种看不见的致命射线进行杀戮。人们总是想得到更多的爱,想得到全世界的柔情。他们期望赢得所有的感情,试图从他们周围的环境中吸取生命能量,以巨大植物干渴的贪婪从周边的沼泽和土壤中拼命地吸吮所有力量、湿气、香味和光线。爱是极端的自私。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遭遇过爱的恐怖,而未受到致命的伤害?环顾周围,透过窗户向外张望,注视人们的眼睛,倾听他们的抱怨,你在所有地方都会发现同样绝望的焦虑。他们无法忍受周围环境对爱的要求。他们能忍受一段时间,讨价还价,之后疲惫不堪。接着出现胃酸增多、胃溃疡、糖尿病、心脏病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