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2/39页)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胡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蔻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蔻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填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蔻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抖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为洗刷一遍。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