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4/39页)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殛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直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棒冰,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