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吃点河粉,”夫人说道,“会让你舒服点。”

我来之前,她在做饭。房里飘着浓郁的牛肉汤和茴香味。这是一种浓浓的情味,我只能用爱与温柔的馥芳之类词语形容。来美国前,夫人可从未下过厨,因此,这种味道更让我记忆深刻。像夫人这种少数阶层的女人,很多事自有其他女人操劳,下厨自然如此,其他还有清洁、保育、教子、缝纫,等等。总之,须夫人躬为的只有完全出于生理上必需的事,就这方面,除了,或许除了呼吸,我实在想不出夫人还有非躬为不可的事情。但如今流亡美国,处处窘迫,家里其他人除最多会烧水外,其他一概不会,因此,夫人不得不屈尊下厨。说到将军,连烧水都不会。他可以盲眼拆装一支M16自动步枪,但要他摆弄煤气灶,则像要他解一道积分方程,难得不知从何入手,或者,他至少假装如此。将军,如同大多数南越男人,压根不愿沾一点与家有关的事。如果将军所为还有什么与家挂钩,只有睡觉、吃饭。他比我能睡能吃。这不,将军早就吃完了河粉。我吃得慢,倒不是因为不想吃,而是因为夫人的河粉仿佛把我化为轻云淡雾,让我穿越时空,回到了母亲的厨房。父亲会将残羹冷炙里发白的牛骨赐给母亲。母亲用它熬汤炼汁。我家太穷,买不起牛肉,因此,母亲和我吃的河粉通常没放补充蛋白质的细薄牛肉。只有极少时候,受苦受难的母亲千辛万苦攒下一点钱时,才能吃到。尽管穷,母亲总能熬制出美味绝伦的汤。我做她下手,烤着姜和洋葱,烤完后倒入铁锅调味。我守在熬着的牛骨汤旁,随时清除汤沫,确保汤汁清爽,汤味浓郁。牛骨汤要熬上几小时,我便在铁锅旁做作业。飘漾的汤香撩逗着我,考验着我的意志力,这简直是一种折磨。或许,母亲的厨房其实并不如我记忆里这么温暖,这不紧要——我吃着夫人的河粉,时不时忍不住停下来,不只是品尝汤的味道,更在回味记忆里牛骨髓的味道。

“好吃。”我赞道,“很多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河粉了。”

“真是神奇!我从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手厨艺。”

“您该开餐馆才是。”我说道。

“真会说话!”显然,我的话让夫人很开心。

“你读了这篇文章吗?”将军从搁在厨房灶台上的一叠报纸里抽出一份刚出的桑尼办的双周刊报。这份报纸我还没看过。让将军不快的是桑尼写的少校葬礼的文章,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以及那场婚礼。关于少校的死,桑尼写道:“警察将他的死定性为抢劫伤害致死。问题是,谁敢打保票,这个前秘密警察部队的警官难道没有想取他性命的仇敌?”关于婚礼,桑尼对演说做了概述,末了评论道:“或许,该是结束谈论战争的时候了。难道战争尚未结束吗?”

“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我说道。其实,我知道,文章写得的确过分了。“不过,我看他可能有点幼稚。”

“这叫幼稚?这文章可是谁都可读到。他该是一个记者,也就是说,他该客观报道,不该杜撰、演绎或向人们灌输自己的观点。”

“他这么写少校,也没错吧?”

“你究竟站在谁一边?”夫人问道。问这话时,她全然不像厨师。“记者需要编辑制约,编辑需要敲打,这是办报的不二法则。桑的问题是,自己既是记者又做编辑,得不到制约。”

“您说得绝对正确,夫人。”先前大导演几记重拳打得我没了勇气,我已不像自己,“太多新闻自由,即便对于一个民主国家,也不是好事。”我赶紧表明态度。我自然不信我说的话,然而,我扮演的角色,亦即忠心耿耿的上尉,得信这话才是。真实的我不能不同情这个戴着面具演戏的我。大多数人不戴面具的时间多于戴面具的时间,这恰与我的情形相反。因此,难怪有时我梦见想要扯去面具,结果发现,面具其实就是我的脸。此刻,我重新调整了自己这张上尉的脸,让它更像将军手下,说道:“如果太多观点传来传去,老百姓没法分辨出其中哪些有用、哪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