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4/7页)

走在花园里,他低头看着被烈日烘烤的裸露的土地。硕大的红蚂蚁张牙舞爪地在地上匆匆跑过。艾哈迈德在他身后关上大门,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客栈。

接下来他会去厨房旁边闷热的小餐厅吃午饭,再喝一整瓶桃红葡萄酒来帮助消化。然后在酒精和热浪的熏陶下晕乎乎地上楼回房,脱掉衣服躺到床上,一直睡到太阳西斜,院子里的石头不再像正午那样亮得刺眼。在村庄间闲逛总会让他的心情愉快一点:山顶的伊盖尔姆光鲜明亮,山谷里的本尼伊斯古恩人多热闹,塔季穆特粉红的露台和蓝色的房子别具特色,广阔的棕榈园里,镇民们用红色的泥巴和灰色的棕榈树叶修建的乡村豪宅看起来就像玩具,井架的吱呀声仿佛永不停歇,窄渠里潺潺的水声滋润着干燥的土地和空气。有时候他只是信步走到布诺拉的大市场,坐在市场边缘的拱廊下观摩人们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买卖双方都使尽浑身解数,就差真的哭了出来。有时候他很看不起这些可笑的小人物,觉得他们并不真实,严格说来都不能算是地球居民。有时候他也讨厌那些孩子柔软的小手,因为他们常常无意间抓到他的衣服,或者在拥挤的街头撞到他身上。起初他以为他们是扒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些孩子不过是推他一把借力,好在人群中走得更快,就像推一棵树或是一堵墙,于是他更是觉得不胜其烦,每当遇到这样的小孩就粗暴地一把推开。那些孩子个个都有淋巴结核,而且大部分都秃着头,黝黑的头顶上结满了溃疡留下的疮疤,惹得苍蝇嗡嗡飞舞。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不那么紧张,他会坐在街边看着安详的老人在市场里慢慢穿行,想着要是自己到了那般年纪也能保持这样的尊严,那么这辈子就算没有白过。他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不用多想,他自然觉得他们的生活一定相当不错。

晚上他常跟阿卜杜勒卡德尔一起坐在沙龙里下棋,客栈主人出棋很慢,但绝对不容小视。每天晚上的小聚让他们俩成为了密友。等到夜深人静,客栈的仆佣熄灭所有灯火,只留下棋盘角落那盏灯的时候,他们偶尔会一起喝杯潘诺酒。喝完以后,阿卜杜勒卡德尔总会带着阴谋得逞似的微笑清洗杯子收拾妥帖,以免被人发现他喝了酒。然后特纳独自上楼,陷入沉睡。他会在日出时醒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说不定今天——”八点他会穿着短裤到露台上晒太阳——每天他都在这里一边吃早餐喝咖啡,一边学习法语动词。接下来,对新消息的期盼会让他心痒难忍,逼得他不得不动身去中尉家问个究竟。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在迈萨德周边逛了一大圈以后,莱尔母子来到了布诺拉。那天早些时候,另一群坐着吉普车来的法国人也在客栈里住了下来。午饭时分,特纳听到了那辆梅赛德斯熟悉的轰鸣。他现在没心情强迫自己跟他们虚与委蛇,他跟那对母子不过是点头之交,部分是因为他们把他捎去迈萨德以后没两天就走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不打算跟他们深入交往。莱尔太太是个肥胖尖酸的长舌妇,埃里克则是个被宠坏了的娘娘腔,一把年纪了还像没长大。这就是他对他们的观感,而且他不觉得这样的印象还有可能改变。护照的事儿他倒是没疑心到埃里克身上,他以为是某个土著干的,说不定他们刚到艾因科尔发就被盯上了,没准儿那些人跟驻扎在迈萨德的外籍军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会儿他听见埃里克正在前厅里压低声音说:“噢,母亲,怎么办?那个叫特纳的家伙还赖在这儿没走。”年轻人显然看到了柜台上面的房客表,结果当妈的像演戏一样压低声音(但依然能听到)训斥道:“埃里克!你这个蠢货!闭嘴!”他赶快一口喝掉咖啡,毫不犹豫地从侧门走进令人窒息的阳光下,想趁他们吃午饭的时候溜回自己房间,免得跟他们打照面。这一点他好歹是做到了。然而就在他睡午觉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片刻之后他才清醒过来。他一打开门就看到了阿卜杜勒卡德尔满怀歉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