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2页)

杨云昏昏沉沉浸泡在血水和汗水中,身子仿佛飘浮在小船上,婴儿的哭声离她很远,隔着千山万水,与她毫无关系。她模糊地想到,行了,她轻松了,她可以重回农校上课了。

星期天,罗家园一早就到了杨云家。他带来了两条活蹦乱跳的乌鱼,是养在一只铅皮敲成的水桶中,连水带鱼一块儿拎过来的。

“妈,局里同事说,这玩意儿煨汤喝,下奶。”他兴冲冲的,也不要杨云母亲动手,自己掳了袖子,从铅桶里捞起鱼,凌空往天井里一砸。只听得“啪啪”两声,两条鱼先后在砖地上蹦了两蹦,嘴角和肚皮处渗出血,眼睛大睁着,垂死喘息。

老太太慌忙扭过头,两手合十朝天拜一拜,嘴里念一声:“阿弥陀佛。”她是个烧香敬佛的人,见不得眼面前如此残暴的杀生。

罗家园进屋,看杨云和他的儿子。儿子出生刚七天,被杨云母亲紧紧地裹在紫花布的襁褓中,只剩一个脑袋可以扭来扭去。罗家园用食指尖尖去碰儿子柔软的嘴,小嘴立刻如蚌壳张开,下意识地吮吸,眼睛看着罗家园,漾出一个笑。

“瞧!”罗家园兴奋至极:“小家伙能认出我,他会对我笑!”

杨云冷漠地靠在枕头上,脸色白寥寥的。“他不是认识你,他是无意识地笑。”

罗家园不受打击,依旧兴奋:“你看他像谁?像我还是像你?像你好,像你才聪明。”

“不,他像你。”

“真的吗?那更好,将来是我们的事业接班人。”罗家园信以为真地俯下身,更仔细地打量婴儿。“宝宝还没有名字呢,取个名字吧。”他不无讨好地望着杨云。

杨云的眼睛不看他,看着帐顶,仿佛灰白色的蚊帐布上写有答案。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想农。”

罗家园没听清:“什么?”

“想农。想念的想,农村的农。”

罗家园咂摸一下味道。“好名字,不俗,取到点子上了。你看啊,爸妈都是农林局的,干农业的,儿子叫想农,天经地义啊,没有再恰切的啦。”他把襁褓托起来,用下巴轻轻去蹭儿子的脸。“想农,我喜欢!儿子啊,记住你的名字啊,你叫想农啊。”

杨云没有纠正他的阐释:想农,实际上想念的是南通农校。

是的,杨云想念农校,想念有石灰粉气味的图书馆和乔六月的水稻地。她没有告诉罗家园,从儿子生下来之后,她一直在喝回奶的中药汤。她希望做完月子就回学校去。

身边这个黑头发红脸蛋的小不点儿,动不动把屎尿拉得一身,哭起来的时候皮肤皱成一只核桃,拳头高举,双腿乱蹬,声嘶力竭,仿佛明白了母亲从出生就是他的敌人。

也有的时候,他要讨好杨云,把脸蛋转到杨云一边,嘴角牵动,笑,还咂巴小嘴,做出寻找母亲奶头的姿态。

无论哭还是笑,杨云无动于衷。对于二十一岁的年轻母亲,孩子是被别人强行植入她身体的种子,借用她的器官,不由分说地长成一个婴儿。她已经逆来顺受地承担了这一切,对得起这个生命了,接下来孩子怎么成长,那是罗家园的事情。

心疼孩子的还是外婆。老人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乔六月,但是她明白女儿对这场婚姻的抵触和抗拒。她想,杨云不喜欢孩子,是杨云还太年轻,年轻人总是怕拖累,到她再大个几岁,母性上来了,自然就回心转意了。母子连心啊,这是世上的老话啊。

老人家把米汤煮开,把奶糕调进米汤里,灌进玻璃奶瓶,再把孩子抱起来,朝嗷嗷待哺的小嘴巴里塞进那个橡胶奶头儿。孩子拼命吸吮,小拳头紧握着,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可怜的娃娃,落地还没有尝过妈妈的奶水味,以为米汤加奶糕就是他该吃的好东西。三下五除二吃饱了,外婆把他竖起来,轻拍后背,让他打出一个嗝,免得被漾在喉咙里的汤糕水呛着。外婆轻声安慰他:“可怜的孙儿,我的乖乖肉噢,妈妈以后会喜欢你的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