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2页)

这么看起来,育种学专家乔六月被调去省城,也在情理之中。

杨云无牵无挂地投入学习。虽然是女生,但是她在全班同学中成绩优良。有同学向她讨教经验,她想也不想地说,因为她不谈恋爱。结果这句话成了农校的一个经典,老师们屡屡拿此话教育学生:瞧瞧,人只有一副心思,一心是不能二用的!

罗想农满周岁时,做父亲的喜滋滋带着他照了一张相,而后把相片寄给杨云看。“他能够从照片上辨认出你,很清楚地喊‘妈妈’。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本书。你母亲说他将来是当先生的。”罗家园在信中简洁地写道。

杨云不无惊奇地看一眼照片。她想不出来自己跟照片上这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子到底有多大关系。这个不请自来的生命,称得上残忍的扼杀了杨云刚刚萌芽的爱情,以及她有可能美好和浪漫的一生。

杨云把照片很随便地扔在箱子里,裹在补丁摞补丁的袜子和内裤当中。有时候急着找袜子,手伸进箱子翻来翻去,照片被揉出折痕,孩子的脸看上去四分五裂。

还有一次,她打开箱子时,同宿舍的姑娘眼尖,看到了照片,一把捞出来:“这就是你的孩子?天哪,他多可爱!”杨云笑笑,拿回照片,轻飘飘地又扔回箱子。

杨云从农校毕业回家,罗想农差不多快满三岁了。他穿着外婆手缝的背带短裤,裤子的一侧被铁钉之类刮出三角形的洞,外婆用一块花布头补上,补得很艺术,像是特地绣上去的花。一件蓝白条纹的圆领汗衫,领口毛了边,白底子也泛出黄色,小了一号,略带紧迫地套在他身上,大概还是去年穿过了一夏天的旧衣。白底黑帮的搭袢鞋干干净净,一望而知鞋子的小主人不是调皮捣蛋的货色。脑袋圆圆的,梳着老成的小分头,五官像极了罗家园:粗粗的眉梢上长出一个有力的三角,眼睛有一点点鼓,甚至左脸颊上也有个酒窝,不过不是枪伤,是小孩子才有的真正的酒窝。总体上说,他长得比同龄孩子明显高大,看人的时候总是微皱眉头,一脸严肃,显得有些早熟。在外婆的指导下,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会张开两只小手帮外婆绷毛线团,知道把自己脱下的鞋袜放整齐,甚至还能够认识十来个简单的方块字。

杨云到家时,外婆帮着从罗家园的自行车上卸行李,小想农一声不响地凑上去,抓住一只沉甸甸的网袋,脸胀得通红,要往家里拖。外婆大声称赞:“我们想农多孝顺啊,这点点小就知道帮妈妈做事了!”一边就朝杨云丢眼色,让她趁势夸孩子两句,母子联络感情。

杨云却一步跨上前,掰开孩子的手,把他拨到一边:“网袋里是书,拖坏了怎么办?”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尖锐急躁,说出口的刹那,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过份。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绞着自己的双手,用眼睛去看一旁扶着车的父亲。罗家园沉默,仿佛在妻子和儿子之间,一时不知道责怪谁才好。

如此,杨云心里更加恼火。事情再糟糕不过,回家第一天,她就把自己放在了跟父子俩敌对的一面。此刻这两个罗姓男人的沉默,有着内在的巨大张力,将她罩住,盖严,令她觉得呼吸不畅。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杨云绝望地想。他才三岁,已经成熟得可怕。他知道用行动向母亲讨好,知道把委屈无声地传递给父亲,知道在母亲和父亲之间寻找平衡。你看他那双惊惶的眼睛,那副扁着嘴巴、鼻孔一张一张却忍住不哭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点小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啊!

很久之后杨云才意识到,儿子这副闷头闷脑的性格,是从小跟随守寡外婆长大的缘故。老人家的逆来顺受、知人识事、勤勉操劳,影子一样投射到了年幼孩子的心上,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跟这孩子在一起,杨云深感压抑。她本来就对他缺少爱意,如此一来,情感上更加疏离。甚至她每次跟孩子单独相处时,都憋不住有一种欲望,想要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哇哇哭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