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2页)

有利的情况是,杨云不需要为她和孩子的关系过多烦恼,因为她到家第二天就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农林局要给每个乡里都配备畜牧兽医站,杨云必须去到乡里做培训工作,速成一大批可以为牲畜们配种绝育打防疫针的技术骨干。杨云从毕业之初就成为权威,胡子拉碴的男人们一脸恭敬喊她“先生”,紧赶慢赶围着她打转,这使她很不习惯。开初她还脸红,要求别人喊她“小杨”,或者是“杨同志”,后来见人们不肯改口,也就惯了,默认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称呼。

整整两个月时间,杨云把青阳所有乡镇跑了个遍。兽医的需要量很大,因为国家一个劲地伸手向下面要猪,要猪肉,拿这些猪肉去跟苏联老大哥换钢铁,换发电站,换桥梁铁路和飞机大炮。新中国实在太穷,除了故宫里的宝物,能够拿出去跟人家交换的,也就是这些贱生贱养让人吃进嘴巴的东西了。

猪肉,猪肉!要多,要快!要更多更快!多少猪肉才能够换回来一座发电站呢?杨云不知道,她明白那是个天文数字,读起来舌头都没法打弯儿的数字。完成这些数字,她和她的同事们需要日夜不停地忙。

从前农村里的猪大都是散养,就好比养条狗一样,放它们在田头沟畔随便遛跶,有剩的给它们吃两口,没剩的自己啃庄稼。猪长得慢,也瘦,骨架子啷当,杀头猪剐不下多少肉。杨云带着乡镇干部们挨家挨户动员农民改圈养,猪光吃不动就肯长,环境还卫生,攒了猪粪又能肥庄稼地。前景当然好,道理也都懂,可是要改变千百年的习惯是不容易的事,杨云和那些干部们嘴皮子磨破了好几层。

圈养的事情还没完,上面又来了指示,号召给全县公猪们做绝育手术,催肥。这事儿更不好办,农民们不愿意,千方百计藏起小猪不让劁。这怎么行?行政命令谁敢不照办?乡里出动了民兵,散出去角角落落篦头发一般地查,全县范围内的公猪们无一漏网。

劁过的猪的确长得飞快,可是问题接踵而来:种猪没有了,小猪也不再出生了,生猪存栏量飞快地往下降。杨云跟罗家园吵,指责他不按科学规律办事。罗家园苦恼地摊着手,说他身为局长不能不按党的指示办。结果火速派人赶到外地去,高价买了种猪回来,再赶着畜牲们大干快上孕育后代,直到它们累得头昏眼花精尽而死。

一切一切都透着这种匆忙和潦草,没有计划,没有规则,像是一场接一场的游戏。人们在这些游戏中享受着飞旋的快感,身不由己地晕眩和兴奋。杨云同样如此。她很忙,马不停蹄地各个村镇上跑,执行各种指示,接受各种咨询,动手做各种大大小小的手术。她很少回家,很少见到她的儿子罗想农。她一点也不关心他如何长大,如何在寂寞中渴求母亲的抚慰。

一九五七年,青阳县农业局在长江北岸的芦苇滩上开发出了一大片土地,建立起全县第一个国营良种场。农场的地界长约八九里,宽二里余,沿江堤一字形铺开,用于本地粮棉和牲畜的良种培育及繁殖。

建设过程很艰苦,荒滩地上首先要建立排水系统,防止江水来潮时倒灌,而后是加固江堤,外堤里面再筑一道内堤,再然后深翻土地,挖出盘根错节的芦苇根系,斩断,拣出来晒干当烧柴。芦苇是野草,生命力极顽强,根系纵横交错,不当心遗留下一小段,来年它会从你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窜出头,顶翻你的宅基,迅速繁衍出一个蓬勃的家族。光是清除芦苇根,几百个农业工人已经在荒滩上苦战了一秋和一冬。

杨云同样在这片新开垦的土地上忙碌,只不过她忙的内容与别人不同:她带了几个泥瓦匠在良种场东边盖一座大型养猪场。按局里的规划,养猪场要有华东地区最先进的设施,超大面积的猪栏,将来培养的种猪要供应国内国外的市场,最起码能够运送到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