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2页)

老人家不会想到,杨云对这个孩子的敌意一辈子都没有消除,她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喜欢过他。母子俩的关系自始至终是紧张的,戒备的,彼此挑剔和计较的。

满月下床,杨云立刻要回农校,说走就走,儿子的哭声,老母亲的哀求,罗家园的不满,于她没有任何的干扰。

“儿子怎么办?可怎么办?”罗家园急得搓手。

“是你的儿子。”杨云无动于衷地说了一句话。

罗家园于是明白了,杨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赎罪,她都不会原谅。他最初进入她身体的,不是某个敏感的器官,而是一枚钉子,深深地钉进她的心里,使她耻辱,令她怨恨。

怎么办呢?既然钉进去了,就不能再拔出来了,非拔不可的话,将会是血肉迸溅,留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窟窿无物可补。

罗家园局长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话:“杨云,你以后会知道我好的。”

“谢谢,我不需要这种好。”杨云的回答简直要伤到罗家园的骨头里。

罗家园跟前跟后,看着杨云收拾衣物,几本书,简单的漱洗用具,打进她的紫花布包袱里。儿子在摇床里可着劲儿哭,大概是拉了大便,他们两个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腥臭味。杨云头也不抬地打那个包袱上的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外婆出门去买菜了。罗家园看不落忍,自己走过去,解开襁褓,笨手笨脚擦儿子的屁股,换上新的尿片。

儿子依然在哭。也不知道是罗家园粗重的手脚弄疼了他,还是他压根儿不买罗家园的账。

“杨云,求求你……”罗家园把儿子抱起来,强行递到杨云手中。

也怪,小东西立刻转哭为笑,乌溜溜的眼睛紧盯住杨云的脸,两只脚在襁褓中一个劲地蹬,嘴巴里哼哼着,兴奋,还带着明显讨好。

“看看,到底是妈妈。”罗家园不无羡慕。

杨云一转眼,迅速地把儿子放进摇床中。刚满月的婴儿深感委屈,重新大哭。

罗家园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可以在局里对下属们颐指气使,可是他拿做了老婆的杨云无计可施。

杨云独自搭乘小火轮到南通,雇了乡下人的手推车往王庄,再步行至农校。

王庄没有人等着她。那个穿紫红色卫生衣的笑起来眉眼花花的农校老师,他不可能知道杨云这一天会出现。

又是一个冬天来临了,田野里的晚稻和棉花刚刚收完,麦子种下去还没有露头,池塘水干了,塘底的淤泥黑得发亮,银白的芦苇花被风一吹,满世界都是飘舞的飞絮。杨云一连几天呆站在田头,想像乔六月挽着裤脚管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模样。

图书馆金老师发现了她的异常,悄声告诉她:“乔老师早就调走了。”

“真的啊?他去了哪儿?”

金老师耸耸肩:“组织上的事情,谁会跟我们说?是省里来调他的。好事啊,省城天地更大,一辈子在农校呆着也没劲,你说呢?”

杨云的两只手微微地发着抖。她把发抖的手藏到借书柜台下。

“多久的事?”她问。

“快一年了。你走不久他就走了。”金老师随手翻开一本新到的苏联小说,指着夹在书后的借书卡片:“瞧瞧,这是他最后借过的书,他的名字还签在这儿。”

杨云勉强笑着,从金老师手里要过那本书。“我想借。”她说。

她把书夹在怀里,一口气跑到校外田野,坐在田埂上。冬阳照耀着大地,满鼻子都是泥土的香味。真的是香啊!她想起乔六月说过的话:要找我,就到学校试验田。现在她坐在田头了,可是那个邀请她过来的人呢?

休学将近一年之后,杨云只能跟着低一个班级的同学上课,从解剖兔子和辨认牲口的生殖器官学起。课程是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却是陌生的。曾经教过杨云的老师也调走了,据说去当了地区畜牧站的副站长。在那个年代,仿佛到处都需要人,人被调来调去,今天在这儿,明天又到了那儿,都是常事。所有的人都没有家的概念,一切都要服从党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