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活在陷阱中跳舞(第8/9页)

当然,无论奖项让作者如何走红,都改变不了作品的难度。无论对哪国的译者来讲,翻译拉斯洛的书都是一项挑战,因为作家极富个性的文学标签就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长句”,即便描述穷乡僻壤的阴雨和泥泞,用“史诗般的”来形容他的语言也不过分。在拉斯洛看来,短句简单无趣,能承载的东西有限,当一个人思维奔涌、表达欲膨胀时,肯定会选择用长句,就像酒馆里的客人一样喋喋不休,不使用句号,一晚上只说一句话,当然,作家的唠叨与酒鬼不同,与表现欲一同膨胀的还有文字的野心与诗意。即便在母语文学中,他的长句也独树一帜,对绝大多数的匈牙利读者来说也是阅读上的挑战,他的句式既很难读又很耐读,细腻又粗粝,细碎又宏大,构设精密,富于律动。如果翻译不好,会让人读起来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因此不难理解,接连两届的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都颁给了他的英文译者和他的作品,2014年是《撒旦探戈》,2015年是《西王母下凡》,评论家们认为两位译者“发明了一种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的英语”。翻译成中文后也是如此,读者会读到一种有异于中文语言的“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中文”:

秋日的虻虫围着破裂的灯罩嗡嗡地盘飞,在从灯罩透出的微弱光影里画着藤蔓一样的“8”字图案,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到肮脏不堪的搪瓷面上,随着一声轻微的钝响重又坠回到它们自己编织的迷人网络里,继续沿着那个无休止的、封闭的飞行路径不停地盘飞,直到电灯熄灭;一张富于怜悯的手托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这是酒馆老板的脸;此刻,酒馆老板正听着哗哗不停的雨声,眨着昏昏欲睡的眼睛盯着飞虻愣神,嘴里小声地嘟囔说:“你们全都见鬼去吧!”

读这样的长句,与其说是中文,不如说像太极拳,缜密沉着,缠绵不断,节节贯串,丝丝入扣,是中文写作者凭中文思维不大可能写出来的中文。难怪以长镜头著称的匈牙利导演塔尔·贝拉,在创作上离不开拉斯洛,从1987年至今,他俩已经合作了九部影片,不是由拉斯洛亲自改编自己的小说,就是由拉斯洛创作剧本,特别是《撒旦探戈》《鲸鱼马戏团》《伦敦人》和《都灵之马》,全都成了电影史上的经典。仅从上面抄写的这句话,我们就可窥见他们俩的关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长句为塔尔·贝拉式长镜头的电影语言提供了最为坚实的文学支撑。读他的小说,感觉就像看塔尔·贝拉执掌的镜头如何以几乎静止的缓速慢慢地摇动:流向远方的泥泞,淅沥不停的阴雨,平原上黑暗的光线,贴在玻璃窗上的面孔,单调执拗的钟表嘀嗒,喋喋不休的一句醉话,手风琴拉出的探戈旋律,倒酒喝酒咂吧嘴的声响,在疾风中沉闷至极的行走,牛叫,数钱,跳舞,窥伺,夹着僵硬死猫的女孩,还有教堂废墟里幽灵似的疯子……无论镜头固定多久或推移得多么缓慢,都无法把我们带入任何的精神世界,所能看到感到的只是毁灭、恐惧、绝望和欺诈。

“首先,《撒旦探戈》在电影史上以片时最长、承载事件最少而出名:在这部七小时半长的电影里,除了一场骗局之外几乎没发生任何事情。对运动的想象在其自身中消散,将我们带回起点。”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的这句评论,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部小说的书名,“撒旦探戈”,陷阱中周而复始的魔鬼舞步。

在这部小说里,骗子是最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人,所有渴望活下去的人都麻木、猥琐、愚蠢,如跑转轮的老鼠。貌似发展的人类永远不会吸取任何的经验教训,一次次微弱希望的萌发,总以落入陷阱结束,在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这部代表作里,骗局是未来的同义词,谎言是推动历史的动力。影片里,一行满怀憧憬的逃亡者在猫头鹰的凝视下,被“救世主”伊利米阿什引上迷途;小说的结尾,医生用木条将自己房间的门窗钉死,告诉我们“无处可逃”。尽管这部小说采用了形式主义特征强烈的后现代写法,但本质是冷峻的历史唯物主义。准确地讲,是部深刻的寓言小说或哲学小说。正因如此,就连目光高冷、吝啬口舌的苏珊·桑塔格也被他折服,称之为“当代最富哲学性的小说家”,是“能与果戈理和梅尔维尔相提并论的匈牙利启示录大师”。德国当代名家温弗里德·格奥尔格·泽巴尔德也持类似的看法,他认为:“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视野的普世性,只有果戈理的《死魂灵》可以与之相比,远远超过了所有当代写作的短浅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