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阶层的瘫痪   (第7/8页)

公司讨论了大卫的评估报告。众人对其深度和信息量赞誉有加,但似乎言不由衷,好像掩藏着一个对大卫十分不利的公开秘密。大卫脸色越来越难看,轮到施朗勃热做总结时,他忽然起身说:“先生,我的报告,您根本没读过,是吧?早知如此,交给我老婆来写,不是更好吗?”他把手里的文件摔在桌上,拂袖而去。

以后发生的事,纽约经济学界和金融界的圈内人士都不陌生。施朗勃热、张总和某些中国企业共同参股的金融咨询公司在太平洋两岸同时上市,股价一路攀升。后来网上爆出长文,披露这家公司稀释股权和债权、忽悠两国中小投资者的险恶真相。之后引来美国证监会调查,股价逆转狂跌。那篇文章署了大卫·施特劳斯的真名。施朗勃热准备起诉他,但是被告人已离开美国,不知去向。

晓晶没成为施朗勃热的情妇或女友。她用卖空这只股票赚的钱,独自搬到了旧金山。人们合乎逻辑地怀疑,晓晶的投资战略受到前夫大卫·施特劳斯的内幕消息影响。

十一

2009年11月初,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维也纳南站附近一个咖啡馆里,82岁的劳伦特·施特劳斯和他从美国来的儿子见面。分离30多年,父子之间难以辨认。不过,两人都竭力控制情绪,尽量自然地谦恭有礼。老施特劳斯掏出电话,叫来司机和车,邀请儿子一道去斯洛伐克共用午餐。

奥地利和美国不同,道路蜿蜒、细长、僻静,通向边界的干道上没有汹涌的车流。小车的皮座位宽敞而且松软,司机是个干瘪瘦弱的中年俄罗斯人。大卫意识到,早已退休的老父亲似乎并不贫困,而且兴趣广泛,思路敏捷。

45分钟后到达边界。检查站早已撤去,但能明显感觉到,公路那头仍然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乍一看去,似乎每棵草都长得不够绿,不够整齐。破旧的“社会主义”公寓,不合逻辑的公路排列,颜色过分鲜艳的广告牌。小施特劳斯不知自己是否又到了中国外省,但他感到轻松、畅快,忘却了旅途的焦虑和疲惫,还有破碎的事业和家庭。

在餐馆里,大卫斟满摩拉维亚红酒,父子俩一饮而尽。

据说,大卫的曾祖父虽然是个工人,却会讲6种语言。家乡在乌克兰顶西边一座名叫乌什格罗德的小城,紧挨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罗马尼亚。长大以后,老施特劳斯考验他的父亲,发现他对自己的语言天才有所夸张。事实上,他正确地使用6种语言仅能流利地讲两句话:“喷香的烤鸡!您出个价儿吧!”“长官大人!请别朝我开枪!”

在俄语里,“乌克兰”这个词含有“边缘地带”的意思。过去100年中,乌什格罗德和整个西乌克兰地区的国家归属多次变换。20世纪30年代的大饥荒中,老施特劳斯的父母亲相继去世,他的童年在当时遍布苏联各地的孤儿院中度过。他16岁加入红军,参加过基辅和列宁格勒保卫战,后来全军被围,弹尽粮绝,随同大伙儿投降做了俘虏。

吃完饭,只用了20多分钟车程,父子二人又回到奥地利。所谓边界,只是绵延的森林,还有广阔、绿色的田野。65年前,奥地利东部的主要部分皆被苏军占领。后来因为大国棋盘微妙变更,还有讨价还价过程中难以揣测的武断和随意,奥地利终于划归西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寂静或空旷成了西方的基本视觉特征。当然,也包括过分规整的舒适和惬意。大卫突然想到,假如他也能在一两小时里开车去北京喝茶,然后在同一天下午返回安静的弗吉尼亚小镇,那是怎样一种滋味?

在那一刻,大卫强烈感受到美国的遥远和孤立。对这儿的人们来说,东方、西方、南方和北方,都有既暧昧而又格外具体鲜明的意义。从家门口的小路上,父母的旧相册或祖父母的婚史里,这儿的人直接感受文明的飘摇与界限的脆弱,还有生命中的无常、背叛、狡猾和世故。历史给了美国人一个巨大的角色。凭着年轻和勇敢,还有过分单纯,以及中学生似的意识形态,他们吸纳并且相信了这个角色。而且在舞台和导演早已变更了的今天,他们无奈地、习惯性地重复已经不合时宜的戏路、台词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