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11/14页)

永和,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承过我,村公所要给我送终的。龙婆抬起脸,眼睛却看着一个不知道的方向:他们要拆我的房。要我无遮头瓦,死了变作孤魂野鬼,去到海上喂鱼。

永和叔垂着头,忽然开声,却爆了一句粗口,说这条村,我们上下住了几百年。要我们搬,前代人的祖坟要不要一起掘走。唔通要老小都断了根。我看政府也不见得站在他们一边。人都讲个道理,阿婆,去年生果金的事,不是算倾妥帖了。

龙婆止住了哭,茫然地看我们一眼,眼神突然利了。她满脸的皱纹纠结起来,愤愤地说,我知道,他们是欺负我孤寡……

永和叔连忙劝她,谁说非要开枝散叶才算是有儿女,我们村的孩子,阿武、佑仔、大头,个个都是你的孙。

阿爷一把将我推到龙婆跟前,说,龙秀,你男人和我是本家兄弟。有人敢动你,张家的子弟,若是不拼出命来护你,就莫要怪我不让进家门。这几年,村上给外姓人唱衰了风水,带坏了子弟。我们怕是将来棺材地都留不住了。

龙婆擤了把鼻涕,狠狠甩到地上。她支着身体,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拐杖一顿地,说,我不要什么棺材,谁要拆我的屋,我就一把烧了干净。这屋子就是我的棺材。

激愤中,永和叔一面跟着骂,一面温言软语平息众怒。阿金扯了我一下,使了个眼色,我趁着闹腾就跟他出去了。

我们都看见,利先叔站在不远处。太阳正烈,他的脸被晒得发红。看见我们,他将手里的烟掷在地上,用脚碾了碾,转身走了。

阿金说,看来迟早要干一仗。上个月来了几个人,在村里东睥西望,带了仪器来,量了大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屋子传来些嘈杂的声音。额头流下汗来,慢慢渗到眼睛里,一阵辣。我擦一把,自言自语:究竟搞乜水?

听说是要在这弄个水上度假村,图纸都弄出来了。澳北那——阿金眯了眯眼,好像在看海市蜃楼——以后就是个五星级酒店。

那蚝场怎么办?我脱口而出。

蚝场?阿金搔搔脑袋,也没言语了。

过了半晌,他说,漫说是蚝场,大概整条村都快要没了。大吉利是,统统搬到元朗的居屋去,到时候买卖,还得自己补地价。

那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我不自觉引用起永和叔的话。

阿金冷笑了一声,说,谁说了算,钱说了算。龙婆现在是哭天抢地,开给她的补偿金一百万,往后看加到了两百万她还哭不哭。

我回头看看那黑黢黢的屋瓦,上面爬满了茑萝和金银花。还有一只朽到发了黑的南瓜,是去年结的吧。我叹口气,说,龙婆的房子是祖宅,她男人留下的念想,到底舍不得。

念想?阿金念了念这两个字,说,要说念想,成条村都是念想。龙婆两间屋,按政府的话,有一间还是僭建物[11]。倒是值了一百万,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孤零零地建在了村口。要开发一期,就得先搞掂她,由得她坐地起价。

我有些吃惊地看了看阿金,我们整天混在一起,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突然有些烦躁,也不知为什么。我脱了背心,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对阿金说,我去冲个凉。

我来到了澳北。

火烧云又泛起来了,漫天都是,血一样。

海滩上坐着一个人。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余宛盈抬起头,看我一眼,拍了拍身边,让我坐下。

快走了,再来看看,往后也看不到了。她抱着膝,看着海的方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我坐下来,轻轻说,我也来看看,是快看不到了。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我。我掬起一捧沙子,沙子从手指缝中间流下去。

她郑重地对我伸出右手,说,我叫余宛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