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第12/14页)

我笑了。余宛盈不是昨天的余宛盈。她穿着宽落落的布衬衫,头上扎起了一个马尾。爽利利的,像去年来村里写生的大学生。

我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演的展羽凤。

她也笑了,问,我演得好么?

我点点头,说好。

她说,我也觉得好。那是我唯一没靠男人得来的角色。

我一时语塞。她倒轻松松地撩一下头发,问我,你叫什么?

我说,阿佑,张天佑。

张天佑。她重复了一遍,说,有点土气。

我低下头,说,是上苍庇佑的“佑”,阿爷说,我无爹无娘,只有依天靠地。

上帝保佑的“佑”。余宛盈从胸口掏出一个银亮的十字架,说,挺好的名字。

我们没再说话,就这么坐着。

火烧云越来越浓了,红的变成紫的,紫得发乌,渐渐变成猪肝色,不好看了。

我听到了抽泣的声音。

我转过脸,看见余宛盈眼睛愣愣的,只管让眼泪流下来。

借我个肩膀。她说。

什么?

借个肩膀,让我靠一下。她没有抬起头,好像在对着海说话。

我朝着她身边挪了一下。

她把头靠上来。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吓了一跳。

她说,你,还没长成呢,都是些骨头。男人的肩膀,应该是又厚又实在,才让女人觉得可靠。

我知道,我就是个替身。我也笑了,一张口冒出这句话。

她沉默了。头从我肩膀上慢慢抬起来。

我,我是说昨天的事。我想解释一下,但说出来,才觉得自己的蠢。

她将脚插进沙子里,揉搓了几下,轻轻问,想拍戏么?

我还没回过神,她的脚很好看,像一对白饭鱼。

我是说,不做替身,演你自己。她看着我的眼睛,灼灼地。

我躲过她的目光,自嘲地笑一下:我能演什么?吃喝拉撒睡,是人都会。

有别人不会的么?她问。

我想一想,说,杀鱼。

隔天的中午,大头跑到蚝场来了。

我们都有些意外。阿武上下打量他,说,头哥,稀客啊。

大头气喘吁吁,说,你以为我想来?龙婆,他们要拆龙婆的房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说,你说谁,谁要拆?

房地产公司找了一帮狠角色来,在往外扔龙婆的东西。我们几个人手不够对付,分头去拉人,快,要去的话带上家伙。

阿武拈起把蚝刀,在布上一擦,说,丢老母,当我们云澳人是鸡仔。阿佑,走。

我看一眼阿金。他低着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大头说,金哥,我们的恩怨,回头算。这可是成条村的事情。

阿金沉下脸,你现在知道说成条村了,带马仔斩我那阵儿怎么不说。一个钉子户,不值得老子去搏命。他使了一下劲,手中的蚝壳裂开了,“啪”的一声脆响。

阿武瞪他一眼,推我一把说,走。

村口的晒家寮被风吹了又吹,阵阵海味传过来。天闷气得很,蜻蜓贴着海皮飞来飞去。

恒安伯弓着身,正忙着用塑料布遮盖他晒在场上的海蜇和鱿鱼干。看见我们,遥遥地喊,后生仔,要到哪里去?

我们没有睬他。我们望见龙婆家门口,果然聚了不少人。龙婆的酸枝椅,倒在了地上,一条腿已经折了。

有人正往外搬东西,有人站在屋顶上,将黑黢黢的屋瓦掀了下来。龙婆倚着墙,呆呆站在一边。看到一个胳膊上文龙的男人,抬了她陈年的虾酱坛子出来,她突然冲了过去,同他争抢。男人任凭她撕扯,未松手。我们看到龙婆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男人一撒手,坛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黏腻的虾酱慢慢流出来,泛着紫红色的泡沫。龙婆跪在地上,捧起虾酱,一把一把地装到了破坛子里。

男人捂着胳膊,脚踢过去,这回坛子完全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