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岁月静好,随遇而安(第9/12页)

我们坐在“茶室”里享受着深深的安静,想到文化的变迁与流转,说不定我们捧碗而饮的正是唐朝。不管它是日本的,或中国的,它确乎能使人有优美的感动,甚至能听到花径青石上响过来的足声,好像来自遥远的海边,而来的那人羽扇纶巾、青衫蓝带,正是盛唐时代衣袂飘飘的文士——呀!我竟为自己这样美的想象而惊醒过来,而我的朋友却双眼深闭,仿佛入定。

静到什么地步呢?静到阳光穿纸而入都像听到沙沙之声。

我们离开的时候才发觉,整整坐了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只是一瞬,只是达摩祖师眼皮上长出的千千亿亿叶子中的一片罢了。

圣哲云集的盛事

多年之后在深夜在遥远的地方还能翻读着彼此的诗句而入睡这一生请问我们还有什么期许和祈求能以如此美好的方式应验——席慕蓉

我们所要的理解是现前一念的理解。

过去知识唯一的用处,就在使我们更能应付现在,没有比轻视现在对孩童心灵造成更大的伤害了。

现在即现前所有的一切,既是过去,也是未来的圣地。

须知过去两百年较之过去两千年一样是过去。

别受日期的欺骗,莎士比亚与莫里哀的时代,和索弗克理、维吉尔的时代一样,俱属过去。

圣哲云集是何等盛事!他们唯一可能的聚会之地就是现在。至于古圣先贤抵达现代所需横越的时间长短,是无关紧要的。

读这一段文字,大概很少人可以猜出是一百年前的哲学家怀海德所说的话。

如果我们专注于现在的一刻,不仅古代西方的文学家可以来到我们的案前,中国的文学家也可以和他们携手同来,莎士比亚和李白在一起喝茶,并非无稽之谈。这不只是荀子所说的“古今一度”,而且是“东西交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交辉在现前的一念,这才是活在现在最真实的价值。

“达摩尚未来中国以前,中国有没有佛法?”有人问天柱崇慧禅师。

禅师说:“你只问达摩还没有来之前有没有佛法,有没有问过现在有没有佛法?”

“师父的意思我不懂,请师父指示!”

天柱崇慧禅师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是多么美丽的句子!

后来的善能禅师用两句来解:

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却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

因为,“一朝”与“万古”是同时存在的,“长空”与“风月”不只是过去如是,现在如是,未来也如是呀!在我们未来这个世界以前,长空里就有这么美的风月;当我们离世之后,美丽的风月还是在长空之中。

把万古长空凝聚在一朝风月里,就像把整个海洋凝聚成一滴水,一滴水是海洋的一部分,一滴水也是海洋!

怀海德把“一朝风月”在“万古长空”中的关系称为“契入”(ingression)。

特殊属性的粒子在历史的路径上虽是具体独特的,但在浩瀚时空中却与持续运行的粒子属性相同,它既是“弥布”(it pervades)于它的路径,它也“处在”(it is situated)路径上每一事件的粒子上。它在每一个永恒的空间中,根据一个轨道运行着。

怀海德的话并不难解,我抬眼看天,映入我眼睛的明月,对此刻的我有独特的意义,但千万年来,明月也具有普遍意义地照耀着,明月持续在时空的轨道运行,我也持续在生命的轨道运行。就在今夜,在一瞬之间,我与明月“契入”了。在自然时空里,我们分离,各自回到轨道。但在心灵的时空里,因契入的印证,我们不再分离了。

“一朝风月”与“万古长空”在契入的时刻,是没有分别的。

今夜泡茶时,邀请了天柱崇慧与怀海德一起来喝茶,怀海德还带来一个朋友——那位说出“两次伸足入水,已非前水”的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