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2/13页)

《伐木者之歌》放完了,默里不语,我又开始听到本来在聆听他时我滤除掉的一切:青蛙的咕噜声,火车沿家东边长满芦苇的沼泽地边上的铁轨哐啷哐啷远去,那里的鹪鹩以啭鸣之声相伴。还有抑郁躁狂的潜鸟的哭声和笑声。每隔几分钟传来远处枭的嘶叫声,自始至终不间断的是新英格兰西部蟋蟀群唱着巴尔托克的蟋蟀曲。一只浣熊在附近的树林中吱吱叫,随着时光推移,我甚至认为听到在林间溪流汇入我家池塘处有河狸在啃噬树木。一群鹿一定是为寂静蒙骗,走得离房子太近了,因为突然间——那鹿已觉察出我们——迅疾听到它们逃遁时特有的声音:呼哧气喘,四蹄踏击,跳跃着远去了。它们的身体优美地直冲入灌木丛,接着,依稀可辨它们奔跑逃命而去。只听得见默里细沉的呼吸,老人均匀的呼吸声。

他再张口说话时一定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唱盘机的唱臂仍未回到起点,眼下我也能听到唱针在标签顶上呼呼划动。我没有进屋去弄好它,怕打断讲故事的人的沉寂并使他的沉寂厚重起来。我想,要过多久他才会再说话,他是否也就可能再不说什么,而是站起身要我开车送他回宿舍——是不是他脑中已放开了缰绳的念头,无论是何样的,他都要好好睡上一整晚才可平息。

然而,默里轻轻笑了,终于说道,“这让我难过了。”

“是吗?为什么?”

“我想我的女儿了。”

“她在哪里呢?”

“洛兰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洛兰死于二十六年前。1971年。三十岁上死的,留下她丈夫和两个孩子。脑膜炎,突然就死了。”

“多丽丝也去世了。”

“多丽丝?当然。”

我走到卧室去移开唱针,放回到原位。“还要再听吗?”我对默里喊道。

这次他纵声笑道,“是要看看我能受得了多少吗?内森,你有些高估了我的力量了。《伐木者之歌》这曲子我已经应付不了了。”

“我还不能肯定呢,”我说,走回屋外,坐在椅中,“你在跟我说——?”

“我在跟你说……我在跟你说……对了。说艾拉被电台解雇后,洛兰很沮丧。她只有九岁或十岁吧,但是她发火了。艾拉因为是共产党而被开除以后,她就不肯向国旗敬礼了。”

“是美国国旗吗?是在哪里呢?”

“在学校,”默里说。“还能在什么地方向国旗敬礼呢?老师要保护她,把她拉到一边说你必须向国旗敬礼。可这孩子就是不肯。火气很大。真正的林戈尔德家族的怒火。她爱叔叔。她站在他一边。”

“后来呢?”

“我和她长谈了一次,她又向国旗敬礼了。”

“你都和她谈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也爱我的弟弟。我也不觉得那事是公正的。我告诉她我和她想的一样,因为人的政治信仰而遭解雇是极端错误的。我相信思想自由。绝对的思想自由。但是我告诉她不应该去找事来斗争。那并不重要。你要达到什么呢?你会赢得什么?我告诉她,不要做无把握甚至无价值之斗争。我告诉她慷慨激昂的言辞存在什么问题,过去我常要对弟弟说明这一点,从他孩提时就要说明,全是为了他好。有价值的并不在于愤怒,重要的是要为正确的事由愤怒。我告诉她,要从达尔文论的视角来看待这问题。愤怒是令你有力。这是它具有存在意义的作用。正是因为如此,它才被赐予给你。倘若它令你无力,就要像丢掉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丢弃它。”

默里·林戈尔德五十多年前做我老师的时候喜欢渲染强调事物,上课像演一出戏,用许多小手法让我们保持注意力集中。教书对他而言是富含激情的职业,他又是个易激动的人。可是如今,虽说他无论如何并不是活力耗尽了的老人,却不再认为有何必要竭尽全力阐明他的意思,他现在是接近全然不动感情。他的语调多少有些平坦温和——无意以声音、面容或手势来明显地表现并由此引导你(或是误导你),即便是在唱到“嘿——嗬。嘿——嗬。”时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