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7/13页)

全蒙他帮带,功课才会上去,他是我的半个老师。

我说,爷爷留下的东西里,没提到过您。

你们家应该有一些署名L.C的画稿,那是我画的。

你爷爷好金石,是西泠印社的常客。虽然是青年,却很受礼遇。有些楹联酬唱的机会,他也会带上我。我也很乐得去见世面。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了年轻小姐过来,问我们哪位是毛先生。你祖父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你祖父只点了头。我却留了心。这小姐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回来路上,又说起。你祖父就说,这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我就说,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我知道你爷爷对吴小姐有好感。可是你知道他的性情,不会说出来。而我,这时候就很受煎熬。“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

到了夏末的时候,吴小姐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请我转给你祖父,并说她开学,就要回南京去了。

我走到路上,恍惚得很。看那信封上,没有别的字。只有一方印鉴,篆着“思阅”,是吴小姐的字。我终于打开信。信不很长,意思却十分明白。吴小姐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希望你祖父去送她。她有些话要说。

最后的落款下面,又是一方鉴,辨得出是“不负金陵”四个字。

那时候的我,是比你现在还年轻。绝望之下,我在白堤上走来走去。走到最后,把信放进了衣兜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火车站。告诉吴小姐,你祖父有急事来不了,托我代致问候。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突然就暗了下去,死灰一样。

以后,我就给她写信。开始,是赎罪的心。慢慢地,也就坦然了。因为她,我又去了南京。这时候,你祖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恋爱关系。也没有多话,还写了信给南京的亲戚,让我寄宿在他们家里。

后来,我们结了婚。当天晚上,我就将这件事和她说了。她也没有说话,好像原谅了我。

我们结婚第二年,我通过了公费去法国留学的考试。拿到通知书,心里踌躇得很。因为她已经有了身孕。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痛苦。我借着酒劲儿,跟你祖父说,不去法国,我会死。求你能照顾她。

第二天,我知道你祖父接受了中央大学的聘书。我清楚,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她已经在中央大学留校,在图书馆做管理员。

去了巴黎半年,有天夜里接到电话。我还记得,是凌晨四点。是个男人的声音,告诉我,吴思阅已经不行了。难产。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大概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吧。我就记得我先坐火车,在意大利的拿波里上了船。

我甚至没有等到她的葬礼。我是她的丈夫。

她身边没有离开过的男人,是你的祖父。

在火车站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快要上车的时候,我腿下一软,跪在了你祖父面前。

你祖父扶起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在这也几十年了……我再也没有过家庭。不是不想有,是我不配。

陆老先生拿起那张合影,放在膝盖上。阖了眼睛,头也往后仰过去。

这时候,外面的阳光令人目眩,有一道光斑正照射在陆先生的脸上,抖动了一下。那是树的影。

四周围很安静,安静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