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第8/13页)

我说,陆爷爷。

陆老先生没有应我,只是艰难地抬起头。他将那只相框后面的起钉掰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说,你拿去吧,替你爷爷收着它。

这是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十分娟秀的楷书。印鉴已经暗沉,盖得很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我走出养老院的时候,远处隐隐地传来爵士乐的声音。这声音老旧而热闹。听得出,是Louis Armstrong的Hello Dolly 。It's so nice to have you back where you belong(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属于你的地方)。是六十年代的兴高采烈。

我拨通了威廉的电话。

威廉的声音有些懒。他说,嗨,小伙子。

我问他在哪里。

他说,我在海边晒太阳。

我说,你不是在C大吗?

他开始“嘿嘿”地笑。笑得让我不知所措。威廉说,我大概没对你说过,C大除了有北美最大的人类学博物馆,还有一个很棒的海滩。

我说,威廉,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他说,那就过来说吧。你整天窝在旧房子里,也应该晒一晒,去去霉湿气。

Broadway(主路),坐上巴士。摇摇晃晃地快要睡着,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公路两边出现了高耸的树。我打了电话给威廉。他说,快到了,过了Pacic Spirit Park((太平洋精神公园),就是校区。景致的确和downtown(市区)不同,多了一些田园味,像是个独立的小镇。终点站就是C大,University Loop(大学环站)。这校园是当公园建设的,阔大整齐。沿着University Blvd(大学大道),建筑与宿舍,有了年纪,但并不显旧。大约因为四周的设施清新,都有些返老还童的意思。说起来也算是十步一景,只是没太多观光的心情。

在Marine Drive(海滨大道)上坡走了一段。走得有点疲,就跟一个中年人问路。他热情地做了指引,甚至往前带了我几步。临了教授模样的男人和我握手,让我enjoy(享受)下午的好时光。

这就看到威廉说的去向海滩的入口。几个年轻人正停下单车。他们背着背囊,上面挂着大瓶的蒸馏水。一个亚洲面孔的青年,手里转着一只色彩明艳的沙滩排球,问我要不要加入。我说,我要找我的朋友。他说,等会儿带你的朋友一起来,人多比较好玩儿。

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往下走,边聊一些闲话。地势很陡峭,镶了原木的阶梯,掩在密匝匝的树林里。路长而曲折,因为风景好,却并不很沉闷。沿路有一些手工粗豪的木凳,靠背上却雕着精致的图腾和原住民的脸。

海滩渐渐看见了,却是赤灰色,有些发脏。一个镶了鼻环的女孩,欢呼了一下,把背囊向沙滩的方向扔过去。这时候,没有了两旁的浓荫,阳光突然烈起来。我眼前晃了一下。再睁开,看见两个中年人走过来。先生挽着太太的手,是很恩爱的样子。但是,眼前的一幕还是对我造成了打击。他们身无寸缕。太太只戴了一顶粉色的巴拿马草帽。稍显走形的背影,也已被艳阳晒成了粉红色。我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这时候,电话响起。威廉先是在那头放纵地笑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小伙子,别发呆了,我看见你了。往南走。下来,一直往南走。

沙很厚,但是粗粝,很扎脚。我把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沙就滚烫地钻进脚趾缝里去。

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粗大的原木。有一些招展的颜色热烈的布幔,在海风里鼓荡得好像万国旗。

除此之外,景致与大部分的沙滩并没有两样。只是这海滩上大部分的人,全身赤裸着。或卧或站,谈笑自若。

几个孩子斜刺着跑过来,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摇摇晃晃地,撞到我身上。年轻的母亲走过来,抱起孩子,对我说抱歉,声音很甜美。我低着头,这时候有大声的呼喊解救了我:Hey,阿伦,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