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10/11页)

和谐的也是有的。到了中环皇后大道中,几间老字号,各据一方,各安其是。士丹利街的陆羽茶室,黑色的老吊扇,仍然缓慢地旋转。将时间转慢了,将香港人的心也转慢了。咬上一口蚧黄灌汤饺,喝上一口普洱,便不知归去。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莲香”忘不了。慕名来的,先都失望,都说破落。待吃上一口贵妃鸡,便都说来对了。来对了,便再要来,却见它越发破落了。再看威灵顿街上,“镛记”的排场是大的。朋友来香港,点名要吃这一家。例牌是烧鹅,好吃的却是顺德三宝,清水牛腩。

这里靠德己立街已经很近了,窄窄的一条弯道,就进了兰桂坊。于我而言,这实在是个应景的地方,如果不是新年倒数,如果不是郁闷太甚,平日对汹涌的人潮避之不及。鬼佬、中产、猫三猫四,出出没没。倒是也有好地方。有一间极安静的酒吧叫Milk。或许也是生意不好,居然在热闹里渗出清冷来。一个面目严肃的菲律宾歌手唱着Love me tender (《温柔地爱我》)。歌声也是清冷的。

后来,终于从山道上搬了,搬进了规整的校园区。忙于研究与论文,这些地方便也很少去。去得少了,心思便也淡了。后来就像是没了瘾。先是在研究生堂住,前见海,后见山,是极其好的清静地。在这里,我开始写我的长篇小说《朱雀》,也是恰逢其时。此后搬到叫作STARR的校舍。楼层住得很高,也面海,竟可以看到驻港部队的空军演习。对面是何东夫人堂,男学生经常情不自禁地望过去,是间女生舍堂。我看到时,早已翻了新。旧时的格局是可笑的贵族风,房内两张床,一张是女学生的,一张是给随行的女佣。后来终究要拆,拆之前也依恋。张婉婷便说,那好,我来拍一出戏。便是《玻璃之城》。都说舒淇将港大女生演绎得惟妙惟肖。败笔是黎明,港大的男孩子,可没有这样老实头的。

这些男孩子们,精力都旺盛得很。平日再跋扈的,却也要做舍堂文化的螺丝钉。半夜里,听到敲门声。然后是怯怯的声音,央你喝一口他们煲的“楼汤”。你喝了一碗,便是欣喜得连声道谢,反让我不好意思。我是这层里唯一的研究生,是受礼遇的。不受约束的还有一个是非裔交流学者,据说来自剑桥。还保留着乡风,最喜裸着身体穿过走廊,走进洗澡间。边洗澡边大声地歌唱,唱的也是乡音乡调。浪里黑条,有哗哗的水声,若是和上非洲鼓,便是现场的民俗风情秀。听多了,便不再意外。后来他走了,整个楼层,便无可挽回地寂寥下来。

再后来,也曾在东区的海滨小住。姑祖父母因为身体的缘故,搬去了空气清新的西贡。所以看到的海,多半是那里的。时常带了小狗Bobby去游水,它爱海水的程度,简直如同半尾鱼。

黄昏时候,市区中心的海岸,看得见依岸而泊的小艇。艇上是各色刚刚捕捞上来的海鲜。海蜊、生蚝、象拔蚌和红杉鱼,都整整齐齐地搁在桶里。船娘卷起裤管站在船上,微笑地看着你,等着你挑拣。脸上是海水在余晖照耀下的光影。远处海天一色,交汇处有火红燃烧的云在流动,很美。

大约有家的感觉的,还是现在的住处。和日常相关,每天下了班,回来了,便是这个地方,仿佛一个若有若无的盼头。然而去年的时候,叶老先生去世了。高寿九十二。隔壁的单位,便空了许久。过年的时候,搬进来两个年轻人,据说是先生的侄孙夫妇。面貌都很和气。男的戴着眼镜,斯文地笑。女的干练些,搬家的时候,似乎独当一面。二人形容勤勉简洁,是典型的香港人的样子。周末的清晨,隐约响起的是容祖儿和郑秀文的歌声。京胡和《法门寺》的唱段,是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