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第9/11页)

回忆起来,在香港也迁居了多次。早前在港岛的西区,第一个住处,在山道上,四周的风物似乎是让人喜爱的。早上推开窗子,遥遥地能北望到海和浓重的晨雾。下了楼,看得见有许多弯折的小道。傍晚的时候,和缓的风也是山上来的。夕阳的光线从法国梧桐的叶子里筛下来,落到地上是星星点点。间或又吹下一两朵洋紫荆或者合欢,便是这光斑中的一两点锦簇。景全是小景,因和日常相关,也更入眼入心。

这些小道,都不起眼,其实是西区的血脉,内在有严整的秩序。街边琳琅的小铺,都是因地制宜,见缝插针。名号却时常分外地大,比方说“贝多芬琴行”“刘海粟画院”,通常却不过十米见方,大约也是香港寸土寸金的明证。

靠着正街,是很陡峭的一条街,从般咸道落下,站在上方,目光直上直下,可一直通向德辅道。整条街都是石板铺筑的阶梯,密集地下落,几乎有点壮观的意思。这里是很多香港电影取景的地方。我常去的是靠近山脚下的一爿旧书店,叫作“平记”。终年是一盏泛了蓝的日光灯,瓦数很小,并且闪烁不定。倚墙摆了几个通天大书架,生铁或是木的,里面有很多漫画,因为有些是限量版,待价而沽。香港有数不清的漫画收藏迷,真的有肯为一本七十年代出版的《龙虎门》出上好几旧水的(香港白话称一百元港币为“一旧水”)。这个书店却专有一个中文书架,间歇让人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这书架上,我淘到过天地初版钟晓阳的《流年》,联文版的《喜福会》,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纲》,甚至有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丰子恺《绘画鲁迅小说》,品相十分的好。后来这间店,大约也关了门。

山脚的德辅道是电车道。这也算是香港的一道景致,一九〇四年开通迄今,也竟有一百多年了,缓缓来往于港岛北的坚尼地城至筲箕湾,还在做着实际的用途。这车在香港人的口中又叫作“叮叮”,是它行动时的声响。响起来,大约就是张爱玲说的“市声”。可电车声在上海却是听不见了。这车是谈不上效率可言的,所以车上除了观光客,便是些师奶与孩童,一律都是怡然的神情。沿着海,“叮叮当当”地驶过上环,再进入中环、金钟。“中环速度”也便在这声音里不情不愿地慢下来了。搭乘这车,会闻见浓郁的海味,这是海产街上的气味,来自鱼翅、海参、花胶与其他干货。绕过梅芳街上了荷里活道,便有了另一番天地。

这条道路Hollywood Road(荷里活道)的起源,是因早年种植在路旁的冬青树名,又有一说holly其实是一种榕树。无论如何,也是早于美国“荷里活”的产生。曾经陪一个朋友,是王家卫的粉丝,专程来这里朝拜《重庆森林》里梁朝伟的住处。只是行人电梯附近很普通的中式唐楼。朋友不免失望,说相见不如怀念。这条街的声名,其实叫作古董街。错落着几十间极小的铺头。风格则一律是清幽的,又有烟火气,有点像南京的朝天宫,又整饬一些。没事的时候,我倒喜欢在这里逛一逛。东西多半是Chineseness,中国风,浓到化不开的。卷轴,陶瓷,漆器,都老旧得很。曾经看到一只紫檀木的明式小圈椅,手掌大小,细节入微,让人爱不忍释,价格亦甚为可观。倒是友人新婚,在这里买了两只葫芦,说是放在房间里做辟邪之用。葫芦上烙着一个人形,问起来,说是龙门派的王常月。这一派由邱处机所创,后来式微,到了王再复兴,已隔了几个世纪。若论避邪的功力,恐怕也减去几成了。

年轻的也是有的,但依然是老调子。在这街道的拐角处,坐落着一间“住好啲”(G.O.D)。本土设计师杨志超造出了生活的又一重海市蜃楼。老旧的印花布底裤,六十年代的铁皮水壶,发黄新闻纸图案的布艺躺椅,让人恍若隔世。却是二十一世纪新新人类的心头好。拐角里摆着本土的艺术杂志和《诚品好读》。每次去,总要翻上一翻。也就忍不住买上一两件东西,因为它们摆在那里恰如其分得如此悦目。但买回去,回到自己的住处,却成了零余品。别看这表面灰厚的风格,却有着锋利的构思。这间家用品店被警方前后检控过两次,一次是二〇〇四年时推出“Delay no more”字样的产品,因为和粤语的粗口谐音,犯了众怒。一次是二〇〇七年,因为检获印有“拾肆K”字样的衬衣及明信片,涉嫌有关三合会社团14K。是成心要和社会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