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8/10页)

……翌日,星期天的早晨,老导游来喊我了。

原来是开馆前的时候,外国兵就来参观了。老导游用手势比划着让他们稍候,便来招唤“通晓英语”的我。说来也奇怪,我的英语居然比鹤川说得流畅,而且说起英语来,我也不结巴了。

正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一个酩酊大醉的美国兵手扶正门的柱子,俯视着我,轻蔑似地笑了。

雪过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满面,肌肉结实,他背向这耀目的光景,冲着我的脸,将他呼出的带着威士忌酒味的白阿气吹了过来。虽然这与往常一样,可是我想像着我在这种身量不同的人中间波动着的感情,也就揣惴不安了。

由于我决意不做任何反抗,虽然是在开馆前,我还是说可以作为特殊导游,就向他索要入场券费和导游费。出乎意外,这个彪形醉汉党乖乖地付给了。然后他望了望吉普车的车厢,说了六‘出来吧’”之类的话。

雪光的反射令人眩目,黑暗的车厢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车篷的采亮光线中,仿佛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好像是兔子在动。

一只蹬着瘦长的高跟鞋的脚,伸到吉普车的踏板上。这么寒冷,竟不穿袜子,我惊愕万状。一眼就可以辨出这女人是以外国兵为对象的娼妇,她身穿殷红的大衣,脚趾甲、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样殷红的指甲油;大衣下摆松开时,露出了肮脏的毛巾睡衣。这女人也酩酊大醉,眼目发呆。那男人倒是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看样子,女子是刚起床,抓去大衣被在睡衣上,围上围巾就出门来了。

女人承受着雪光反射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的肌肤几乎没有四色,口红的绯红色无机地浮现出来。女人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细小的鼻梁上涌起了许多小皱纹。她用疲惫的醉眼膘了一下远方,旋即又沉入混浊的无底深渊。接着,她呼唤男人的名字,将杰克的发音叫做夹--克了。

“夹--克,兹·科尔德!兹·科尔德!”

女人的声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荡。男人没有作答。

对于干这种行当的女人,我是头一回感到她的美。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仿佛是一幅经过逐一推敲吟咏而描绘出来的肖像,刻意画得不像有为子。这是怎么回事?它是抗拒有为子的记忆而形成的影像,带有一种反抗式的新鲜的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带有一种媚态,这种媚态是对于我有生以来最初感受的美所产生的一种滞后的官能的反抗。

谁有一点这女人是与有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对没有穿僧衣而穿脏工作服和长统联靴的我,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天清早,全寺庙总动员,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条让参观者步行的路来。我们辟出这条路,倘使人数不多,排成一列还是可以将就通行的,旅游团来就不好办了。我先于美国兵和女人走在这条路上。

美国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了,他张开两臂喊了几句什么,于是扬起了一阵欢笑声。他粗野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皱着眉头,又说一声:

“噢!夹--克。兹·科尔德!”

美国兵看到了常绿树上被积雪压弯了的叶子后面清晰可见的红果实,便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是常绿树。也许他是个与他那彪形躯体不相称的抒情诗人,但他的明亮眼睛却露出了几分残酷。在《鹅妈妈》这首外国童谣里,把黑眼睛唱成坏心眼,而且是残酷的。大概人托异国的东西来梦想其残酷性是一种惯例吧。

我按照常规引领他们参观了金阁。泥醉的美国兵摇晃了一下,把鞋脱了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上。我用冻僵了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份需要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说明书来。可美国兵从旁边伸手把它抢了过去,怪声地读了起来。我的导游就成为不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