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第7/11页)



  皇帝病卧在炕,本来就只穿了明黄宁绸中衣,苏培盛只得解开皇帝的衣裳,众人因皇帝说话无力,皆跪得极近,此时炕侧烛火极明,清清楚楚照见皇帝左胸口有极长一道伤口,竟有两三寸长,疤痕极阔,显见当年伤口极深。虽然是数十年前的旧伤,早就痊愈,但疤痕狰狞宛然,可见当年这伤势是如何凶险,只怕几乎不曾夺了性命去。皇帝践祚之前,乃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自幼便是保姆、嬷嬷、哈哈珠子拱围着。成年之后又是敕封的和硕雍亲王,别说受这样严重的伤,就是指头上被烫掉层油皮,太医院也必备医案入档。此时暖阁之内的四亲王、两辅相,皆是皇帝最亲信之人,但数十年来,竟无一人知悉皇帝曾受过这样的重伤。皇帝本来心性缜密,性子孤僻,有许多行事不为旁人所知,但不知所为何故,如此重伤多年前竟不曾走漏一丝风声,众人皆在心中错愕无比。

  但见苏培盛已经在皇帝内衣夹袋寻到小小一枚紫铜钥匙,一并交与鄂尔泰。复又替皇帝整理好衣裳,依旧替皇帝掖好了夹被。皇帝微闭着眼睛,说话也似有了几分力气:“此诏书……着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与衡臣……会同……丰盛额、讷亲……海望……同拆看。”此即是顾命,于是众人皆磕下头去,道:“谨遵圣谕。”此时方才去宣谕传来的领侍卫内大臣丰盛额、讷亲,内大臣户部侍郎海望皆已赶到。太监进来禀报此三人已至,皇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再无力气说话。

  于是由鄂尔泰与张廷玉捧了匣子,就在寝宫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封缄,取出诏书宣读,果然不出所料,诏书之上笔迹圆润,正是皇帝御笔亲书,乃是:“皇四子宝亲王弘历为皇太子,即皇帝位。”

  皇帝共有十子,长大成人的只有皇三子弘时、皇四子弘历和皇五子弘昼,另有皇十子,此时年方三岁,随母长住圆明园,连名字都还没取,人称“圆明园阿哥”。但皇三子弘时在雍正五年即被皇帝玉牒除名,撤去黄带,逐出了宗室,不久就病死了,皇十子太小,继位的人选必在皇四子弘历与皇五子弘昼二人之间。而弘历丰姿过人,见识卓越,远非只会玩鸟赏花、惫懒淘气的弘昼可比,倾朝上下早已默认他即为储君。所以此时密诏一出,再无悬念,弘昼早无夺嫡之心,反倒大大的松了口气。

  两位皇子依旧入寝宫侍疾,此时名份已定,皇太子弘历谢过恩,又与弘昼同侍侯皇帝吃药。弘昼半跪在脚踏之上,扶了皇帝,弘历端了药碗,依例先尝了一口,侍候皇帝喝了,又侍候皇帝重新躺下,那药唯镇定安神之用,皇帝昏昏沉沉睡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方醒了过来,脸上却显出烦躁的样子,弘昼见皇帝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命苏培盛去拧了热毛巾把子来,侍候皇帝拭过脸。皇帝精神像是安稳了些,望着他们二人,见兄弟二人垂手并立,虽然风采各有高下,脸上皆是恭敬慕爱之色。皇帝忽然道:“天申,你去将十阿哥抱来。你们都在这里……他也该来……”

  弘昼自成人之后,未尝再闻皇帝呼过自己乳名,心下忽然酸楚万分,几欲落泪,忆起这位严父虽然昔日诸多诃责,总是恨铁不成钢,而自己因不欲涉及储位之争,故意放浪形骇,每每气得这位皇阿玛大发雷霆,到了如今方显这一片舐犊之情。于是含泪磕了个头,径去十阿哥处传皇帝口谕。

  皇帝的精神像是渐渐好了些,挣扎着像是想坐起来的样子,苏培盛忙拿了大迎枕来,弘历亦上前帮忙,皇帝却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弘历只觉他手心滚烫,皇帝只是温和的瞧着他,他生性严峻,可此时弘历见他目光之中尽皆爱怜,仿佛自己只是极弱极小的幼儿一般,慈爱之意尽在不言中,不由叫了声:“皇阿玛”。皇帝却道:“那年……是我亲手抱了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