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紧急状态(第8/10页)

长官开始训话。他说,紧急状态还没有结束,因为中国军队仍然驻留在印度的神圣领土上。长久以来,印度人民在某些政治人物误导下,沉溺在非暴力主义的理想中。如今,国难当前,印度人民必须振作起来。长官为了唤醒民众,首先诉诸农民的爱国情操,接着向在座的民众分析中国对印度造成的威胁。他声称,以印度的任何一套标准来衡量,中国人都是“不洁”的民族。他们吃牛肉(这是对在座的印度教徒说的);他们吃猪肉(这是对听众中的穆斯林说的);他们吃狗肉(这是对全体印度民众说的)。中国人什么都吃:猫肉、老鼠肉、蛇肉——全都被他们吃进肚子里。农民们只管静静坐在地上聆听,脸上木无表情,直到长官打出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召唤印度教的“毁灭女神”⑩,农民们才振奋起来。

长官身边有一位“啦啦队队长”。他是一位身材高瘦的老汉,身上穿着老旧的双排扣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一顶看起来跟长官的帽子一模一样的遮阳帽,嘴里咂巴咂巴不停地嚼着槟榔。他的嘴巴很大,沾满槟榔汁,两片嘴唇红涎涎的,好像在滴血。他只管静静坐着,面无表情,仿佛在脑子里演算数学题目。这会儿他忽然伸出手,扶扶眼镜,慢条斯理走到麦克风前,望着大伙儿,好一会儿没开腔。突然,石破天惊,他张开他那张血盆大口,露出一嘴烂牙和槟榔渣,扯开嗓门尖叫一声:“圣母卡利呀——”

“万岁!”大伙儿眼睛一亮,纷纷扯起嗓门回应。刹那间,一朵朵笑靥绽开在农民们脸庞上。“圣母卡利万岁!”

“你们说什么?”啦啦队队长说,“我没听见。”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句台词,每次聚会都会用到。“我们再试一次,这回你们要喊大声一点,让我听见!圣母卡利呀——”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次,两次,三次,群众们呼唤印度教毁灭女神的名号,情绪越来越高昂。啦啦队队长骤然转身,走回到他的座位旁,一屁股坐下来,把手里握着的那顶遮阳帽搁在膝头上,睁着眼睛直视前方,咂巴咂巴,自顾自又咀嚼起槟榔来,似乎重新在脑子里演算刚才那道数学题目。

有时听众太少,只有小猫两三只,长官就会板起脸孔拂袖而去。这时官员和警察就会全体出动,急急慌慌,四处拉人。于是农民们被迫放下手上的活儿,离开田地和农舍,孩子们被驱赶出学校来,在老师押送下,前去聆听长官训话。晚上举行的音乐会却不愁找不到观众。本地的知名歌手嚼着槟榔,轮着上台,演唱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他们手里握着的麦克风,全都用白布包扎起来,以免沾到歌星嘴里喷吐出的槟榔渣。画家们通过一幅幅素描画,呼吁民众努力储蓄,提高生产,踊跃捐输。偶尔有一位野心勃勃的剧作家,把他特地为这场战争创作的剧本搬上舞台,以彰显印度人民奋勇抗敌为国牺牲的精神,但这位剧作家跟村民们一样,并不知道中国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搭乘火车,或开着汽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这时从车窗望出去,你会觉得,印度需要的只是同情和怜悯。这是一种廉价情感。也许印度人的看法是正确的:我那种悲悯——非常勉强、非常造作的一种情感,使我扭曲了人性。它使人们疏离,它让我在这些单纯而朴实地展示人性的音乐会上,感受到心灵的震撼。愤怒、怜悯和轻蔑,本质上是相同的一种情感。它们并没有价值,因为它们不能持久。你若想了解印度,就必须先接受这些感情。

我跟随长官,来到了一个表面上看起来跟周遭村镇没什么两样、但却以出产军人著称的地区。他们的尚武精神,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的呢?是古代的某种血统融合,在种姓阶级制度的保障下一直延续到今天,还是拉其普特人⑪独有的一种坚毅顽强的血统?我们不得而知。印度充满这类谜团。帐篷中挤满前来聆听长官演讲的民众。许多人穿上军服,挂上勋章。啦啦队队长把这些老兵集合在一起,请他们坐在帐篷边缘一条板凳上。长官训话时,有一两位老兵却站起身来,自顾自在马路上踱步。这之前,长官面对的听众都是那些被迫放下手边的工作、满心怨气前来听训的农民。但这里的民众完全不同:一开始他们就专心听讲。老兵们凝起眼神,直视长官,脸上的表情随着长官的语气而变化不停。长官说中国人吃猪肉,老兵们的眉头一个个皱了起来。长官说中国人吃狗肉,老兵们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长官说中国人吃老鼠肉,老兵们昂起头颅,眼珠一颗颗凸出来,仿佛遭受电刑似的。